第1章 暮色孤影映山坳
陈青岩放下沉重的帆布包,带起一阵薄尘,落在脚下开裂的泥地上。他首起有些发酸的腰,望向远处。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正一点点洇染着连绵的黛色山脊。风从山谷里卷上来,带着湿冷的土腥气和草木腐败的味道,吹得屋后那片竹林沙沙作响,也把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出毛边的校服外套鼓胀起来,像一面小小的、疲惫的旗帜。
这里是陈家坳,南方十万大山褶皱里一个快被遗忘的小点。
“岩崽,东西都拾掇好了?”母亲李秀英的声音从低矮昏暗的堂屋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极力掩饰的鼻音。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走出来,碗沿缺了个小口,粗糙的手指被烫得微微发红。
“嗯。”陈青岩应了一声,声音不高,闷闷的。他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递到掌心。粥很稀,看得见碗底,几片切得极薄的青菜叶子漂着,零星的油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父亲陈大栓蹲在门槛外的石墩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劣质烟叶的辛辣气味混在晚风里。他佝偻着背,常年劳作的痕迹深刻在黝黑的脸庞和粗粝的大手上。他没看儿子,浑浊的眼睛盯着地上被蚂蚁搬动的一粒饭渣,半晌,才重重咳了一声,烟锅在石墩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
“明早五点的拖拉机,”他声音低沉,像含了砂砾,“过时不候。到了外头……机灵点,手脚勤快些。厂里不比家里,没人惯着你。”
“晓得了。”陈青岩低头喝了一口粥,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山风寒意取代。他初中毕业,职高念了机电,成绩平平,像大多数同窗一样,南下进厂成了唯一看得见的路。家里那几亩薄田,刨去口粮和七七八八的开支,剩下的还不够给他爹买药。出去,是理所当然,也是别无选择。
堂屋昏黄的白炽灯亮了起来,光线吝啬地洒在坑洼的泥地上。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奖状,那是陈青岩小学和初中为数不多的亮色,此刻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黯淡,像被遗忘的遗迹。母亲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无非是些“吃饱穿暖”、“莫跟人打架”、“钱要省着花”的车轱辘话。陈青岩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此刻更像一截沉默的木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沉沉的夜色,山的那边,是完全陌生的、巨大的轰鸣和闪烁的霓虹。一种混杂着茫然、隐隐的逃离感,还有一丝对未知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畏惧,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
夜更深了,山风呜咽着穿过门缝。陈青岩躺在自己那张铺着稻草垫子的硬板床上,听着隔壁屋里父母压抑的咳嗽和翻身声。帆布包就放在床脚,像一只蛰伏的兽,提醒着他明天的远行。他闭上眼,脑海里是职高实习车间里油腻的机器、老师傅叼着烟卷的侧脸、同学们兴奋讨论着“东莞”、“深圳”、“一个月能拿两千多”的嘈杂声音……还有,这片困了他十八年的大山轮廓。他翻了个身,稻草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无边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明天,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