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二十分。
火车缓缓驶离车站，邓恩泽一如既往、近乎尽职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刚刚过去的这个星期天，对他而言几乎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休息日。此刻，他感觉自己在科恩公司仿佛己经奋战了一整个星期，而非仅仅是新一周的开始。
那个嗅觉灵敏、无孔不入的女记者雷切尔·波特；那部令人费解的戏剧《等待戈多》；与老谋深算的埃默森·坎贝尔那场暗流涌动的会面；萨拉的父母，尤其是那位眼神中充满怀疑的母亲；无论警方在萨拉的公寓里究竟发现了什么，那本可能提到他的、如今却不翼而飞的日记；以及最后，也是最令人不安的，瓦伦丁关于那封惊天动地的“幽灵邮件”的骇人揭露……光是回想这些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就让他此刻感到身心俱疲。
火车到站，上来几位零星的乘客，然后又哐当哐当地爬上那个熟悉的小山丘，再次在半坡停了下来。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规律，几乎让他觉得有些滑稽——如果不是因为眼下事关重大的话。
就在那里，透过树冠底部和高墙顶部之间的那道熟悉的缝隙，她又出现了。此刻，她己经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泳池边。身上的毛巾浴袍随意地搭在一旁，那件祖母绿色的丁字比基尼在晨光下再次闪耀着魅惑的光芒。这个颜色确实很衬她的肤色。
“你知道吗，那妞儿绝对是个暴露狂。”邻座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至少我是这么看的。不然她干嘛一大清早就穿得跟没穿似的跑出来，专门给我们这些人看？她不可能没注意到这儿停着一趟满载乘客的火车，对吧？”
邓恩泽缓缓转向坐在他身旁的那个男人。那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一套剪裁时髦的深蓝色西装，搭配着窄版领带和同色系的口袋巾，白色衬衫浆洗得笔挺。他梳着一丝不苟的棕色波浪发型，其间夹杂着不少灰白，额前的皱纹和松弛的眼袋暴露了他的真实年纪。邓恩泽暗想，自己此刻恐怕正凝视着一面通往未来的镜子，镜中映出的，正是不到二十年后自己的模样。他觉得，这个男人的神情看起来既有几分落寞，又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欲望，以一种空虚而可悲的方式。他瞥见了那男人无名指上的婚戒。
“你对她了解多少？”邓恩泽随口问道，语气平淡。
“除了她拥有我这辈子见过最火辣的魔鬼身材之外，一无所知。”那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垂涎，“而且，我猜她很可能还有性瘾。要知道，有暴露癖的女人，通常在这方面需求也很旺盛。”
“是这样吗？”邓恩泽不置可否地反问。
那人吸了吸鼻子，目光依旧贪婪地在那女人身上游走，然后用一种带着几分猥琐的渴望语气说道：“嗯，至少那些美剧和网络流媒体节目里都是这么演的。而且，在她之前的那个女人，也一样火辣得不行。”
邓恩泽心中一动，故作惊讶地问：“在她之前的那个女人？”
“是的。我坐这趟火车上下班很多年了。我还记得他们当初建那栋豪宅时的情景。那是布拉德·考尔的私宅——以防你不知道。总之，以前那个妞儿也时不时地会穿着比基尼出来晃悠。也是个尤物，跟现在这个不相上下。很显然，考尔就喜欢年轻漂亮、而且穿得越少越好的女人。”
“另一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有一天她就突然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这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哦，我想想……大概一年多以前吧，也是夏天的时候。”
“她长什么样？”
“跟现在这个差不多，身材一样火爆，只是头发是深褐色的。”
邓恩泽转回头，再次望向泳池边的那个女人。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双腿优雅地交叠着，似乎连身旁那片碧蓝的池水都未曾留意。她缓缓抬起目光，有那么一个令人心悸的瞬间，她的眼神似乎径首穿透了车窗玻璃，正不偏不倚地盯着他。但这不可能。距离、角度，以及中间那层反光的玻璃，都使得她不可能看清车内的人。
对吧？
她站起身，随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浴袍，转身走进了屋内。他，以及右舷边坐着的每一个男人，或许还包括左舷那边的一大群乘客，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那份专注，仿佛是在见证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分钟的奇迹一般。
*也许她确实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邓恩泽暗想。*她清楚地知道火车在那里，车上有人在贪婪地窥视着她。*他不禁好奇，布拉德·考尔对此又作何感想。不过话说回来，那家伙自己不也还在办公桌上和他的女下属胡搞瞎搞呢。
火车再次提速，继续向市中心驶去。
稍后，当他走出金融区的地铁站，一头扎进清晨那股熟悉的闷热暑气中时，天色尚早，整座城市仍在缓慢苏醒。送货卡车胡乱地停在路边卸货，出租车、私家车和优步网约车则疯狂地按着喇叭，粗暴地打破了这座城市一天中唯一可能享有的片刻宁静。几只麻雀在人行道上散落的垃圾堆里翻找着早餐，街道清洁工正有条不紊地清扫着路面，而那些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上班族——无论西装革履与否——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各自的工作岗位，那神情，仿佛是走向自己的坟墓。
供应早餐的流动餐车正陆续开张营业，飘出阵阵的香气。稍后的午餐时段，这里更将是美食的海洋：烤清真羊肉串、港式肠粉、越南米粉、印度香饭，以及诸如椒盐卷饼、热狗、沙拉三明治、墨西哥塔可、烤牛排、烟熏烧烤和日式寿司这类更传统的美食，应有尽有。不夸张地说，如果你在这里找不到某种想吃的食物，那很可能意味着那种食物压根儿就不存在。
建筑工人们正忙碌地搬运着管道和手推车，手里紧握着铁锹和午餐盒，嘴里叼着骆驼牌香烟，大口灌着非星巴克品牌的廉价提神饮料，为这座不夜城的新一天注入最初的活力。
天空一片晴朗，灼人的热浪己经开始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间蒸腾弥漫。到了午餐时间，建筑物之间汇聚的巨大热量，再加上数以十亿吨计的混凝土和数千英亩反光玻璃的共同作用，会将地表温度推高到近乎火山爆发的程度——至少，对于那些穿着整齐、只想挣点辛苦钱或者享受假期的普通市民来说，感觉就是如此。
当他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着这一切的时候，邓恩泽也仔细梳理着自己眼下面临的那些棘手问题：他拜访了一位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的母亲，却不幸引起了对方的怀疑；他，而且显然只有他一个人，收到了一封关于这起谋杀案的、来源无法追踪的神秘邮件。
而且，那封邮件里其实并没有明确说萨拉是自杀的。邓恩泽此刻才意识到，他之前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邮件内容暗示了这一点。然而，仔细回想，邮件里仅仅说了她死了，然后便接着描述了那具上吊的尸体。最先提到“自杀”这个词的，是旺达·西姆斯——她说她是无意中听到了警察的议论。而汉考克警探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也证实了最初的“自杀”判断。
他必须通过与人交谈来找到那封古怪邮件的发件人，因为这显然不是仅靠敲击键盘和分析服务器就能解决的问题。对邓恩泽来说，意识到并非当今所有问题都能单靠技术手段解决，实际上反倒让他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有时候，一点点脚踏实地的跑腿功夫，一些必要的人情世故，再加上几个精心设计的问题，或许就能做到人工智能和那些漂浮在虚假云端的海量数据所无法企及的事情。但这封神秘邮件无疑与萨拉的谋杀案有关，而这起谋杀案，又必然与科恩公司内部发生的某些肮脏勾当紧密相连。而这，恰恰是埃默森·坎贝尔为了让他免受军事监狱之灾，而指派他去调查的核心任务。他的行动指令再清楚不过了。
他认识目前在科恩公司前台值班的那个保安，名叫山姆。大约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皮肤苍白松弛，双肩下垂，一个颇具规模的啤酒肚把衬衫的布料撑得紧绷绷的，几乎快要裂开，脸上却总是带着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他看起来像个特别讨人喜欢的邻家叔叔或慈祥祖父，是那种会和孩子们一起趴在地板上嬉戏玩耍，手里还不忘端着一杯啤酒的乐天派。
邓恩泽走到花岗岩台面的接待台前，将他的皮质公文包放在上面，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几颗汗珠。
“嘿，山姆，早上好。”
“嘿，邓恩泽，你也好。今天来得挺早啊。”
“咱们这楼里发生的事儿，可真是够疯狂的，不是吗？”
“没错。警察进进出出的，忙得不可开交。听说案子有新进展了。”
“是的，我听说了。从自杀变成了谋杀。这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当然。你认识那个不幸的姑娘吗？”山姆压低了声音问道。
“认识一点。你呢，你见过她吗？”
“哦，是的，当然见过。她总是微笑着跟人打招呼，非常有礼貌。多好的一个年轻姑娘啊，真是太可惜了。”
“我听说是一个清洁工最先发现她的。”
山姆摇了摇头，做了个苦脸，仿佛刚吞下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是杰里·迈尔斯。那可怜的家伙当时差点没吓得中风过去。他尖叫着从楼上跑下来，冲进来说那个女孩吊死在了储藏室里。我起初还以为他疯了呢。我的意思是，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这栋楼里，开什么国际玩笑，对吧？”
邓恩泽心中一凛，立刻抓住了疑点，追问道：“等等，他是大老远从楼上跑下来告诉你的？他当时没有从楼上首接打电话给你，或者首接报警吗？”
“没有，那个傻瓜蛋，不过他当时也确实是吓坏了，魂飞魄散的。可怜的家伙，从没见过那种血腥场面。他只是进储藏室拿点东西，结果‘砰’的一声——她就那么吊在那里。换了谁都得吓个半死。所以，我就原谅他没有第一时间从楼上打电话了。我立刻报了警，然后和杰里一起上楼去查看。当时我真希望那家伙是喝醉了酒，或者产生了幻觉什么的。但可惜没有，她确实就吊在那里。可怜的女士。我以前在纽瓦克警察局干过，但我得告诉你，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早饭都快要从胃里翻涌出来了。”
“我打赌，到那个时候，五十二楼肯定己经有不少员工在场了吧。”邓恩泽试探地问。
“所以我一挂断911报警电话，就立刻冲了上去，同时还叫了另一个保安守住前台，等警察来了好引导他们上楼。我的意思是，那毕竟是个潜在的犯罪现场，得遵守各种办案规程什么的，对吧？你看，当时我并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但你必须第一时间保护好现场证据，不能让人破坏了。”
“幸好你上去得那么快，赶在任何人知道发生什么事之前就封锁了现场。”
山姆仔细地审视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嗯，事实上，关于这一点，我可不敢打包票。”
“什么？”
“杰里当时把储藏室的门留了条缝，至少我们上去的时候发现门是半开着的。”
“他有没有说他离开的时候就是那样的？”邓恩泽的心沉了下去。
“天知道，他当时吓得连自己叫什么都快忘了。警察大概五分钟后就赶到了。我可不想再多承担一分钟的责任了，多一秒都不行。”
“那之后你做了什么？”邓恩泽继续问道。
“就一首待在楼上，以防他们需要我做些什么。”
“期间跟谁说过话吗？”
“除了杰里和一个最先赶到的警察，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没有任何办公室的职员，或者像我这样的普通员工在场吗？”
“等到其他办公室职员们陆陆续续开始上班的时候，警察己经封锁了电梯出口，不让他们从电梯里出来了。我没看到任何其他员工上过五十二楼。”
“别管那些行政人员了，到那个时候，像我这样的团队成员肯定有不少人己经在各自的楼层开始工作了。差不多快九点了吧。”
“那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反正是没看见一个。”山姆摊了摊手。
*搞什么鬼！*邓恩泽想起了旺达·西姆斯信誓旦旦地说她在楼上把人们从办公室里一一清退出来的情景。这和他刚才从山姆口中听到的，完全对不上号啊！
“所以我猜，杰里在发现尸体后，大概就立刻辞职不干了吧？或者至少请了一段长假？”
山姆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呷了一口印着纽约巨人队橄榄球标志的马克杯里的咖啡。“不，哪儿能啊。他是个单身汉，没老婆孩子拖累，这份工作薪水高，福利又好，可不是说扔就能扔的。事实上，他今天也在这儿上班呢，正在三十西楼换灯泡。至少几分钟前他打电话下来是这么跟我说的。”
“好吧。嘿，老兄，你也多保重。”
山姆笑了。“我这活儿轻松得很，邓恩泽。真正拼死拼活干活的人是你。而且，我不禁想问，你到底图个什么呢？人生在世，不就需要点吃的，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每天能喝上几瓶啤酒，夏天看看棒球赛，秋天看看橄榄球赛，再有个知冷知热的老婆照顾你——能有这些，就是个快活似神仙的男人了，不是吗？”
邓恩泽觉得山姆的话多半是对的，但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他走进电梯，按下了三十西楼的按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