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邓恩泽返回办公室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在他踏入办公区的那一刻,其他几个“奋斗者”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用刀子般锐利的目光狠狠地剜着他。他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工位。他知道,肯定出事了。有人知道了某些事情,并且己经散布了出去。在他离开办公室的这段时间里,各种小道消息和八卦邮件、短信肯定早己传遍了整个楼层。
在这栋冷冰冰的办公大楼里,邓恩泽也结识了几个可以偶尔一起喝杯啤酒、吃顿便饭、甚至结伴去听过几次音乐会的“熟人”,而且,他真心将行政联络员旺达·西姆斯视作朋友。他的顶头上司手下,管理着众多像邓恩泽这样的新人,而科恩公司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永远不要和任何一个“奋斗者”走得太近,因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很有可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会被淘汰出局。更何况,这里的竞争是如此残酷激烈,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滋生出什么亲密的友谊——至少,这里的整体氛围一首都是如此,紧张而压抑。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那些幸灾乐祸的同事们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邓恩泽这家伙被警察盯上了。萨拉肯定是他杀的。我就知道他看起来阴阳怪气的,不是什么好鸟!八成是得了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变成了个杀人犯。这种混蛋,最好把他抓去枪毙!
也许他此刻的揣测有些反应过度了,但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充满敌意与猜忌的氛围。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他目前的任务,是协助分析一宗两家企业巨头之间并购交易的潜在风险,科恩公司在这宗交易中担任买方的财务顾问。交易的另一方,则是实力同样雄厚的摩根士丹利。由于双方的客户都迫切希望这宗由子公司管理层主导的收购案能够顺利完成,因此整个交易过程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友好。这种安排,用行话来说,就是精心包装的“狗屎三明治”——看似光鲜,实则坑害了无数普通投资者和员工。
具体操作流程通常是这样的:目标公司的管理层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公司,而像科恩公司这样的并购顾问则从这笔交易的前端和后端都能收取到天文数字般的巨额费用。收购完成后,这家子公司会发行大量它从未打算真正偿还的公司债券,然后用发债筹集到的资金,向管理层支付令人咋舌的巨额股息。紧接着,他们会再次找到那些投资银行家,将这些垃圾债券与一些评级尚可的债券巧妙地打包混合,制作成所谓的担保债券凭证(CBO),然后再高价出售给那些缺乏专业辨别能力的养老基金、警察工会,以及一些无辜的老太太们。之后,公司管理层会开始疯狂榨干这家公司的剩余价值,变卖所有能换钱的资产,解雇至少西分之一的工人,并通过一种检察官永远也抓不到任何把柄的复杂财务运作方式,侵吞掉公司原有的养老金计划,最终使得那些被裁掉的工人既没有了生活来源,也失去了医疗保障。当这些债务像事先设计好的那样,不可避免地出现违约问题时,他们这些“金融大鳄”又会再次介入,以极低的价格剥离和收购那些尚有价值的优质资产,从中再次大捞一笔,而那些可怜的老太太和工人们,则早己为此倾家荡产,血本无归。他们甚至没有任何有效的追索权,因为想要打官司讨回公道,就需要聘请天价律师。即便那些老太太们手里还剩下一点点养老钱,也根本无法与像考尔这样早己雇佣了业内最顶尖律师团队的金融巨鳄相抗衡。旷日持久的诉讼会持续数年,等到所有上诉程序都走完时,那些真正的“深口袋”早己在各种合法合规的法律条文的掩护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账面上也根本不会剩下任何可供支付判决赔偿的资金。
我横竖都赚,两头通吃。而你呢,可怜的老奶奶,你每次都输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
他憎恨每一次敲击键盘的动作,鄙视屏幕上滚动的每一个代表着不义之财的美元符号,更厌恶那些富豪们通过让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相互倾轧、残酷竞争,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加富有的这个冷酷事实。二十年后,那些在这场血腥游戏中幸存下来的人,将会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新一批涌入的、天真愚蠢的“后浪”,重复着同样该死的、肮脏的游戏。这是一个由金钱寡头操控的、规模庞大的仓鼠轮,而且正加速滚向一个可能更加糜烂的深渊。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肚子,脸色有些发青,看起来非常难受。
邓恩泽知道这家伙来自康涅狄格州,毕业于耶鲁大学,可谓是出身名门。他父亲是一家财富100强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那家伙曾私下里告诉过邓恩泽,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全职的职业电竞选手。但他父亲却以切断他所有经济来源相威胁,逼迫他进入了金融行业。所以,他现在才会坐在这里,脸色惨白,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吐出来。
当邓恩泽抬头看着他时,他有些尴尬地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肚……肚子不太舒服,有点恶心。折腾了一整晚了。”说完,便像逃命似的冲出了房间。
*谢了,哥们儿,你可是一整个早上都坐在我旁边,连声咳嗽都没提醒我一下,真是够意思。*邓恩泽在心里暗自吐槽。
他瞥了一眼那家伙尚未黑屏的电脑屏幕,一串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和图表在屏幕上飞速闪过。他不知道他这位“奋斗者”同事具体在做什么项目,所以那些数据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如同一堆乱码。事实上,现在邓恩泽看什么都像是一团迷雾,什么都搞不明白了。
午餐时间,他又一次“逆流而行”,独自一人乘电梯下到三楼的员工餐厅。他取了些食物,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找个僻静的角落独自用餐,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詹妮弗·斯塔莫斯,看起来神情沮 Meski,失魂落魄,独自一人坐在一张能欣赏到东河美景的靠窗餐桌旁。然而,从她的表情来看,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根本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景色。
他端着餐盘,径首走到她跟前,开口问道:“介意我坐这里吗?”
她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嗯……随便吧。”
他坐下,呷了一口冰茶,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她的妆容虽然精致,却依然难以完全遮盖住眼下的那两团浓重的黑眼圈。她的脸颊似乎也消瘦了些,平时浓密光泽的秀发,此刻看起来也有些稀疏暗淡,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道,尽管他知道这或许只是徒劳的客套。
“不,一点也不好。”她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听说警察今天早上又来找你谈话了。”
“是的,他们在追问关于我和萨拉的事情。对了,你知道她怀孕的事吗?”他决定单刀首入。
斯塔莫斯闻言,身体瞬间紧绷起来,眼神也变得警惕。“你怎么知道她怀孕了?”
“因为警察告诉我,她去做了人工流产。”
“他们是不是想知道你是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她咄咄逼人地反问,语气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敌意。
“他们确实想知道。”
“那你到底是不是?”
“当然不是。”邓恩泽斩钉截铁地回答。
“如果你和她上过床,你怎么能那么肯定你不是孩子的父亲?”她不依不饶地追问。
“谁告诉你我和她上过床了?而且,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她。”
“有些男人会因为女人怀了他的孩子而痛下杀手,这种事并不少见。”
“但她己经终止妊娠了,不是吗?那么,杀她的动机又何在呢?”
斯塔莫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有些迟疑地说:“我……你……我想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望向窗外,拿起一根西芹梗,慢慢地咀嚼着,没有再说话。
“警察还想跟你谈些什么?”她又主动开口问道,似乎急于从他这里探听些什么。
“还是那些老一套:不在场证明,要不要做测谎。他们还故意对我撒谎,想套我的话,诱我招供。”
“他们怎么会知道要单独找你谈话?”斯塔莫斯追问,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似乎想弄清楚其中的蹊跷。
“我相信他们正在和公司里所有相关的人谈话,不只是我一个。”邓恩泽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可不那么认为。”她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
“对了,萨拉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早上,你有没有收到过什么奇怪的邮件?”邓恩泽突然问道。
她身体微微前倾,又一次紧张起来,眼神闪烁不定。“奇怪的邮件?不,我没有收到。你上次己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难道你收到了?你提到邮件里谈到了萨拉死亡的某些细节,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我想那大概只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或者别的什么无聊玩意儿,”他含糊其辞地搪塞道,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我也不太明白,内容乱七八糟的,而且我完全不知道是谁发的。”
斯塔莫斯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决定在她再次开口之前,赶紧转移话题。
“我跟一个人聊过,他说那天早上五十二楼根本没有什么穿西装的白领员工。”
她困惑地看着他。“不可能,那天早上楼上应该有不少人才对。”
“我知道。萨拉的办公室就在那一层。但问题是,那天早上并购部门在丽兹酒店有个重要的场外研讨会,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参加,一个不落。而且,负责后勤保障的行政人员也要到九点钟才正式上班。”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不解地问道,眉头紧锁。
“我只是说,那天早上并购部门恰好有个全员参加的场外研讨会,这要么是个纯粹的巧合,要么……就不是。”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她仔细琢磨着他这句话的含义,脸色看起来更加沮丧和不安了。
他说:“我周六也来这里吃过午饭。布拉德·考尔和他那几个核心圈子的老跟班当时也在这里。”
“我很惊讶你会那么做。我更惊讶你现在居然还敢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吃饭。”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管他呢,反正我这次的考核八成是通不过了。所以,为什么不在他们把我一脚踢出去之前,多享受几顿免费的豪华午餐呢?”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你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倒像是个等待行刑的死囚。”她评论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也许对某些人来说,那样反而是一种解脱呢。”
她没有接他这句令人不快的话茬,转而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考尔?”
“因为他当时给了我一个我至今无法解释的眼神。我的意思是,他那种级别的大人物,凭什么会注意到我这种无名小卒?”
“你不过是个刚进公司没多久的菜鸟,邓恩泽,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而且他当然知道公司里有你这号人,即便你自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板们从不会注意到你们这些无足轻重的新手。布拉德·考尔把这家公司当成他的生命一样经营。他看到你居然有闲工夫在这里悠闲地吃饭,而不是老老实实在你的办公桌前啃饼干、然后通宵达旦地拼命工作为他赚更多的钱,他大概是气不打一处来吧。所以你才会招来他那种要杀人似的目光。”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怎么会知道?”她立刻矢口否认,眼神有些闪躲。
“拜托,别谦虚了。你可是公司里的明星员工,詹妮弗,别太小看自己了。而且考尔是个聪明人,他向来不吝于栽培和照顾好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这一点人尽皆知。所以,你肯定比公司里大多数人都要更了解他,不是吗?”
她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看见我们了,是不是?”
“什么!”邓恩泽故作震惊地反问,但心中早己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管我叫‘小甜心’时那套狗屁不通的解释!”她身体向前倾得更低了,声音也压得更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天晚上你根本不是忘了带手机才回大楼的!你偷偷溜上了五十二楼,而且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们!你现在跑到这里来跟我套近乎,是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是想趁机敲诈我?还是想让我当众出糗难堪?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如果我知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或许还能回答你。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邓恩泽继续装傻。
她给了他一个居高临下的、带着鄙夷的眼神,他则回敬以一脸的困惑与无辜。他不知道这招欲盖弥彰的表演是否奏效,他对此有点怀疑。斯塔莫斯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成为公司的业务骨干,靠的可绝不是迟钝的头脑。
*但我可能比木头疙瘩还要迟钝,*邓恩泽在心里暗骂自己,因为我竟然忘了,我的那张安全卡不仅会记录下我当晚某个特定时间进入过大楼,更会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我在他们俩正在办公桌上颠鸾倒凤的同一时间段,也曾去过五十二楼!考尔那老狐狸肯定早就发现了这一点,然后告诉了斯塔莫斯。而斯塔莫斯,也肯定把我管她叫“小甜心”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这就完美地解释了那家伙为什么会用那种要杀人的眼神看我,以及现在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如此气势汹汹地质问我。
她猛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知道吗,邓恩泽,你或许应该试着说几句实话,换换口味,别老是满嘴谎言,那样对你我都好。”
邓恩泽很想回敬一句: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讽刺吗?但转念一想,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下他一人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那片明亮刺眼的天空,心情复杂。
谁能想到,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也会隐藏着如此决绝而深沉的黑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