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自己安静得有些过分的房间，后背重重抵在门板上，我才勉强吸进一口完整的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房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像困兽。就在这死寂即将吞噬我的瞬间，床头柜上，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嗡嗡地震动着，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是妈妈。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冰凉一片。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我划开了接听键，下一秒，手指像被烫到一样，又鬼使神差地重重按下了免提。
“斯斯啊！斯斯——！” 母亲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毫无缓冲地、狠狠扎进这空旷的房间，带着一种要将整个世界都撕碎的绝望。那声音撞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令人头皮发麻的回响，一声叠着一声，尖锐得能刺穿耳膜。“完了！全完了啊！你表弟小杰……他、他被人弄到缅北去了啊！那些人……那些天杀的畜生说……说不给钱就……就……” 后面的话语被汹涌的、几乎窒息的哽咽彻底吞噬、绞碎，只剩下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抽泣，每一个气音都像在泣血。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紧接着，父亲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沉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每一个音节都裹着粗砺的砂石，刮擦着我的神经：“斯斯！你听见了吗？！你得救救你弟弟！你在那边……你不是在跟着肖先生做事吗？你求求肖先生！他门路广，肯定有办法！花多少钱我们都认！倾家荡产我们也认！你那不是还有钱吗！斯斯！你说话啊斯斯！求你了，救救你弟弟！救救他！”
一股巨大而酸涩的洪流猛地冲上我的鼻腔，眼眶瞬间滚烫，视线模糊。表弟小杰那张还带着未褪尽少年稚气的脸，无比清晰地在我眼前晃动——是去年春节，他笑嘻嘻从我手里抢走最大红包时的得意；是小时候跟在我后面，脆生生喊着“姐姐”的依赖。可现在……姐姐……那两个字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浑身发冷，坠入深渊。
我想开口，想回应这几乎要震碎耳膜的哭求和催促，想发出哪怕一点声音。可嘴唇徒劳地张合了几下，喉咙深处却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铸的无形之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那种窒息感……太熟悉了。作为家中长女，从记事起，“照顾弟弟”、“让着弟弟”、“弟弟还小”、“你是姐姐，要懂事”……这些声音就从未停止过。不仅仅是小杰，还有家族里其他的“弟弟们”，我的责任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他们而存在。我的存在价值，似乎只在于我能为他们提供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沉重而混乱，每一次搏动都像用尽全力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带来沉闷又尖锐的疼痛。电话那头，父母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催促和哀求还在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一声高过一声，像一把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神经和血肉。
而那个名字，那个掌控着我此刻全部命运的男人——肖先生。他手中拥有的，是象征着绝对力量与瞬间死亡的冰冷武器。那些黑洞洞的枪口，那些泛着寒光的刀锋……它们本可以轻易地指向我，将我像蝼蚁一样碾碎。
多么可笑啊！我的父母，他们从来……从来都不在意这个。他们不在意我身处怎样的龙潭虎穴，不在意我每日与怎样的危险为伍，不在意我是否恐惧，是否在夜里惊醒。我来这里这么久，挣扎求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们可曾打过一个电话，问一句“斯斯，你还好吗？安全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只要我闭紧嘴巴，只要我还能从肖先生指缝里漏出一点钱或资源给他们，只要我这个“工具”还能被利用，我们之间就能维持着那层脆弱不堪的、名为“家庭和睦”的窗户纸。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早己溃烂流脓。
我曾经那么傻啊！那么努力地学习，拼了命地工作，一份、两份、三份……别人在享受青春，我在深夜的便利店清点货架；别人在恋爱约会，我在油腻的后厨刷着堆积如山的盘子。每一分辛苦钱，都想着攒起来，想着为家里人筑起一道遮风挡雨的墙，为他们创造一点更好的生活。我天真地以为，付出就会有回报，牺牲就能换来爱。现在回头看看那些疲惫不堪、省吃俭用的日日夜夜，那些被“懂事”、“责任”压弯了腰的时刻，只觉得无比讽刺，像一出荒诞至极的黑色喜剧。
心口那阵剧烈的抽痛过后，一种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清明感，如同深冬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全身。那沉重的、名为“责任”和“期待”的枷锁，在这一刻，伴随着父母电话里那赤裸裸的、只关乎小杰生死的哭喊，“咔嚓”一声，彻底断裂了。
够了。真的够了。
以后，我只为我自己而活。
我的命，我自己疼惜。
当然，现在撕破脸皮？没必要。彻底断绝关系？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纠缠。我太了解他们了。我大可以继续扮演那个“有门路”、“有希望”的长姐，给他们画一张永远也吃不到的大饼，吊着那点虚无缥缈的“未来希望”。让他们抱着那点幻想，安静地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
而我自己？我要加倍的、十倍百倍的对自己好！我要把过去亏欠自己的，统统补偿回来！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享受所有我曾渴望却不敢奢望的东西。肖先生这里……终究是深渊。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回国后，我要找一个温润如玉、心地纯良的男子。他不需要多么显赫，但一定要温柔，要懂得尊重，要给我现世安稳的宁静。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温暖的家。
至于他们——我的父母，我的“弟弟们”？一定要远离！彻彻底底地远离！像远离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电话那头，父母混合着哭嚎和催促的声音还在持续，尖锐地刺激着耳膜。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沉入肺腑，奇异地带来一丝力量。我缓缓抬起手，指尖依旧冰凉，却不再颤抖。这一次，我清晰地、用力地按下了屏幕上的红色挂断键。
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世界，连同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绝望哭喊回声，瞬间被按下了静音。只有我胸腔里那颗心，还在沉重而清晰地跳动着，但这一次，那跳动只属于我自己。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包裹着我。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闭上眼，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这不是悲伤的泪，更像是……一种告别。一种从血肉模糊的旧壳里，挣脱出来的，带着痛楚却也无比清醒的宣告。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开口时，我努力让语调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无奈和委屈。
“妈，爸……”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你们别急，先别急……听我说。” 我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平复情绪。
我声音故意抖了一下，那份刻意营造的委屈瞬间染上了真实的恐惧：“……不是我不想帮，是我……我自身难保啊。肖先生他……” 我艰难地吐出那个亲昵的称呼，舌尖尝到苦涩，“他最近……对我很不好。生意上的事不顺，火气很大……我、我感觉……他快要赶我走了。”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紧接着是母亲不敢置信的、破碎的抽气声：“赶……赶你走？怎么会？你不是……”
“真的！”我打断她，语气急促，带着一种急于证明的仓惶。
我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你们还不明白吗？我救不了！我根本救不起！我现在……连自身都难保！”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绝望的破音。眼泪终于冲破堤坝，滚烫地滑落脸颊。
电话那头，只剩下母亲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和父亲沉重而绝望的喘息。那哭声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心里。我甚至不敢再说一句安慰的话，手指哆嗦着，在肖烬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狠狠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世界陡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而不稳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脸上湿漉漉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流。巨大的愧疚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冷酷感在胸腔里疯狂撕扯。结束了。我亲手斩断了这最后的亲情纽带。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钉，深深楔入脑海：回国？不，即使有那一天，也绝不能让他们再找到我。一丝联系，都不能有。
挂上电话。我顿感一阵无力瘫坐在了沙发上。
“回国？”我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几乎无声地自语。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个布满灰尘、令人窒息的匣子。
回国之后那个家又会像是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沼泽，无形地拖拽着我，会像无形地藤曼缠绕着我。
昨晚和肖烬地疯狂所带来的印记让我很疲累，我深陷在沙发里，痛苦地思考了片刻，我决心起身，收拾行李，但是我没有坐上齐野给我准备的私人飞机，而是带着我的护照证件前往了巴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