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娇小的背影,在小小的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她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橱柜上方的调料罐。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在脑后一甩一甩,划出充满活力的弧线。
林天野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无法移开。
他的妹妹,林天雪,也曾有过这样一条马尾辫。
在他还没当上什么狗屁项目经理,只是个刚硕士毕业的穷学生时,妹妹总会趁着周末,像只小蜜蜂一样在家里那个老旧的厨房里打转,尝试着给他做各种“黑暗料理”。
“哥,你尝尝这个!我新发明的可乐鸡翅焗饭!”
“哥,快来!我保证这次的蛋糕能吃!”
林天野的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忆,狠狠地揪了一下。
是疼。
但和刚才那种被掏空的、绝望的剧痛不同,这是一种带着温度的、酸涩的疼。
“滋啦——”
一个荷包蛋滑入锅中,油花西溅的声音,将他从回忆的深海里拽了回来。
很快,一阵浓郁的葱油香气,混合着鸡蛋的焦香,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蛮横地勾起了他腹中沉睡的馋虫。
“好了,吃吧。”
苏萌萌端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海碗,走了出来。脚步很稳,没有一丝汤水洒出。
她将碗“砰”地一声放在书桌上,力道不小,震得桌上的笔筒都晃了晃。
一碗再普通不过的水煮面。
清亮的汤底上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几根青菜烫得刚刚好,最上面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焦香的荷包蛋,蛋黄还是半流质的。
简单,却又透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暖意。
林天野呆呆地看着那碗面,喉结上下滚动。
他有多久,没有吃过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了?
自从醒来后,他吃的所有东西,都只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的燃料。冰冷的,没有味道的,如同他的人生。
“谢……谢谢。”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两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
苏萌萌没说话,只是拉过床边的一张小板凳,一屁股坐下,双手抱在胸前,就那么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观察什么珍稀动物。
林天野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但他实在太饿了。
他拿起筷子,手还有些抖,笨拙地夹起一筷子面条,甚至来不及吹一吹,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好烫!
但他顾不上了。
那股混合着猪油和葱香的味道,在舌尖炸开,顺着食道一路熨帖到胃里。一股暖流,瞬间扩散至西肢百骸。
他狼吞虎咽,吃得又快又急,汤汁溅到了他西装上,也毫不在意。
这哪里是在吃面,分明是在汲取救命的养分。
“噗嗤。”
对面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
林天野的动作一顿,抬起满是油光的嘴,窘迫地看向苏萌萌。
女孩的嘴角弯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鄙夷和嘲讽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好笑。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像之前那么扎人了。
林天野的脸又红了,他低下头,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但依旧吃得香甜。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那种从胃里升腾起的饱足感和暖意,驱散了盘踞在他心头许久的寒气。
“说吧。”
苏萌萌见他吃完,重新抱起胳膊,下巴微微一扬,开始了审讯。
“你跟我妈,到底怎么认识的?”
林天野放下筷子,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鼓起勇气,去揭开那些早己结痂的伤疤。
“在一家叫‘夜色’的酒吧。”
他讲起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雨夜,讲起了那场车祸,讲起了昏迷的三年。
他讲起醒来后,如何面对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父母和妹妹的墓碑,未婚妻的请柬,公司冰冷的解聘通知书。
“我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像个活死人。”
苏萌萌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脸上的表情也敛去了。她只是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像一潭深水,映着他此刻所有的狼狈与痛苦。
“是……是你妈妈。”林天野的声音开始颤抖,“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倒在路边,所有人都绕着我走。是她,把我扶了起来。”
“她给我买了一瓶热水,陪我坐了很久。”
“她跟我说,生活总要向前看,你值得更好的。”
说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
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二十九岁的男人,一米八九的个子,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坐在那张小小的椅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
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那是失去所有亲人的悲恸。
那是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
那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断裂后的,彻底崩塌。
“喂。”
苏萌萌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大男人哭什么哭?鼻涕眼泪的,恶心死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林天野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她,眼里的震惊甚至盖过了悲伤。
“对……对不起。”
他慌乱地用袖子去擦脸,那件价值不菲的西装袖口,瞬间沾满了泪水和油污,变得一塌糊涂。
他不敢再哭了。
在这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女孩面前,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悲伤,都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可笑的矫情。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剩下他粗重的、带着哭腔的喘息声。
“然后呢?”苏萌萌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林天野摇了摇头,眼神空洞。
他看着自己那双颤抖的手,又看了看被自己胡乱丢在墙角的玫瑰,和口袋里那枚冰冷的戒指。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
“来之前,我想的是,如果……如果她拒绝我……”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像耳语,“可能就……一了百了吧。”
“什么?”
苏萌萌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一了百了?去死?”
她几步冲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真正的怒火。
“大叔!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你爸妈和你妹妹要是知道你为了个才认识三个月的女人就要去死,他们得从坟里气得爬出来!”
“我妈那种女人,值得你为她去死吗?她今天能跟开跑车的男人跑了,明天就能跟开飞机的跑了!你算个屁啊!”
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在林天野的脸上。
他被骂懵了,呆呆地仰头看着这个突然爆发的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萌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是气得不轻。
她骂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愤怒,有不屑,还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唉。”
她转身,走到那个小小的衣柜前,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片刻后,她走了回来,将一把带着黄铜色光泽的钥匙,丢在了林天野面前的桌子上。
“叮当”一声,清脆又突兀。
“这个,104的钥匙。”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有些冷漠。
“隔壁的隔壁,是个空房间,以前用来堆杂物的,上个月刚收拾出来。”
林天野的视线,从那把钥匙,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大叔,我听你说,你以前也算是个成功人士。”
“别动不动就想着死,那是懦夫才干的事。”
“你先暂时住在那儿。”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房租……等你找到工作再给。什么时候想好了自己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再考虑滚蛋的事。”
林天野怔怔地看着那把钥匙。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儿,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却温暖的光。
像一艘小小的方舟,突然出现在他无边无际的绝望汪洋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他的胸口涌起,瞬间冲到了眼眶。
他刚刚才被骂得止住的眼泪,此刻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但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没让它掉下来。
“我……”
他想说谢谢,却觉得这两个字太轻、太无力。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了碰那把冰凉的钥匙。
然后,他抬起头,无比郑重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我……我不叫大叔。”
“我叫林天野。树林的林,天空的天,原野的野。”
这是他醒来之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认真地,向另一个人介绍自己。
苏萌萌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没有再露出那种看傻子一样的怜悯,也没有再摆出那副小大人的架势。
她只是点了点头,很轻,很淡。
“苏萌萌。”
……
走廊,又只剩下林天野一个人。
空气中还残留着阳春面的香气,和女孩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
他低下头,将那把钥匙,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黄铜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但这股疼痛,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真实。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道被钥匙压出的红痕,轻声地,一遍遍地念着那个名字。
“苏萌萌……苏萌萌……”
念着念着,另一张笑脸,毫无预兆地,与眼前这张故作老成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那张笑脸,有着同样乌黑的眼眸,同样活泼的马尾。
林天野的眼泪,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滴落在那把钥匙上。
“天雪……”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你如果……还在世的话,应该也跟她一样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