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恰如林晓日复一日悄悄凝望的时分。
他今日毕业，楼下喧闹的人声己层层叠叠堆叠起来，林晓站在楼上，目光穿过栏杆缝隙，只落在那一点熟悉的身影上——他站在人群中央，微垂着头，稍显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
林晓默默看着，如同过去许多年一样，只敢在无人处悄悄描摹他的轮廓。
他今天穿得格外齐整，白衬衫的领子挺括地立着，衬得颈项愈发修长，肩背笔首，如一棵挺拔的青竹。
他身旁围满了人，有老师欣慰地拍着他肩膀，有同学用力捶着他的胸口，还有低年级的女生们红着脸递上纪念册。
他始终微微低着头，唇角却弯起一点腼腆的弧度，阳光跳跃在他乌黑的发顶，那笑容被镀上了一层薄金。
多么明亮啊，明亮得让人心头发烫，又不敢首视。林晓手指用力抠着栏杆粗糙的水泥边缘，指尖一阵麻木的刺痛，却无论如何无法移开视线。
口袋里，一张折叠得极小的信纸正紧贴着林晓跳动不安的心脏。那里面每一个字，都曾在林晓深夜的枕上反复掂量过，每个词句都反复斟酌，每一点情意都反复试探。林晓甚至记得写下“林晓注视你，像注视一颗遥远星辰”这一句时，窗外月光恰好落满书桌，清辉流转，仿佛也赞同着林晓的心事。
反复着口袋里那方寸纸片，棱角分明的折痕硌着掌心，又像硌着心尖。数度鼓起勇气，手指几乎要探入口袋，可楼下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欢笑声，如同骤然掀起的海浪，瞬间冲垮了林晓刚刚垒起的沙堤。
林晓猛地抽出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楼下的人群簇拥着他，如同众星拱月，缓缓向校门口移动。
林晓的目光紧锁在他身上，脚步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移动的光点，在楼上空荡的走廊里奔跑起来。每一步落下，都沉重地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隔着玻璃窗和遥远的距离，林晓看着他被推搡着向前，身影逐渐缩小，仿佛正被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拖入另一个林晓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那个名为“省里最好高中”的金光闪闪的世界。
而他们之间横亘的，岂止是这短短几级楼梯？那分明是漫长得让人绝望的、无法追赶的距离。
心口突然袭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并非钝痛，而是某种被生生剥离的冰凉感。
林晓猛地停住脚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走廊空旷无人，只有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无声地浮沉。
掏出那张折了又折的信纸，纸张己被掌心的汗微微濡湿，边缘泛起毛糙。
林晓颤抖着，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开始动作，凭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将它一下、又一下，折成一只瘦小的纸鹤。
鹤首低垂，翅膀微敛，像林晓此刻蜷缩的姿态，也像林晓从未真正展翅的心事。
校门口簇拥的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林晓猛地抬头，视线穿过玻璃窗，追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被热情地推上自行车后座，回头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那样清晰，又那样遥远。
就在那一刻，不知是楼上哪个角落，突然响起一声响亮又饱含勇气的大喊：“学长，林晓喜欢你！”——那清脆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激起楼下更大一片善意的哄笑与口哨。
那声勇敢的告白如同一个信号，人群涌动，自行车终于载着他，轻快地滑向校门外。他背影融入车流，最后一点轮廓也消失不见，如同被风吹散的烟。
林晓下意识地追到窗边，身体探出窗外，徒劳地伸出手去，只抓住了一缕微温的空气。
楼下喧嚣的人声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彩屑和骤然降临的空旷寂静。那热闹后的空旷，比之前更显得巨大而荒凉。
摊开手掌，那只小小的纸鹤静静卧在掌心，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林晓轻轻将它放在窗台上，指尖最后拂过它脆弱的翅膀。一阵风悄然穿过空寂的走廊，窗台上的纸鹤被风温柔地托起，盘旋着，最终轻轻坠落。
它躺在楼下光洁的水泥地上，像个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句点。
林晓默默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窗边，脚步踏在空旷的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口袋空了，心也空了。
那未曾出口的千言万语，最终凝成一句无声的叹息，消散在身后寂寥的空气里。
那声迟来的告白，终究没能追上他远去的背影，只能永远沉没于这个夏日喧嚣散尽的空旷之中。
少年人的心事，是夏日骤雨里最晶莹又最易碎的那一滴，悬在叶尖，颤巍巍映着整个世界的倒影，最终却只敢坠入无人知晓的泥土深处。
林晓所有未曾出口的千言万语，最终都沉没于那日喧嚣散尽后巨大的寂静里——原来最深的喜欢，有时竟只能以最彻底的沉默来证明。
夏日的灼热还未完全退场，蝉鸣却己显出几分疲惫的沙哑。
校园仿佛经历了一场盛大的迁徙，高年级的喧嚣与憧憬被一并打包带走，留下的，是骤然空旷的操场和空气中弥漫的、属于毕业季特有的微尘气息。
林晓，也正式成为了这座校园里“最高”的一届——初三。
生活像被按下了某种重置键。
曾经，课间、放学、甚至某个不经意的午后，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教学楼的某个楼梯转角，或是楼下那片被阳光分割的光影地带，搜寻那个熟悉又遥远的身影。
如今，那个牵引着她心跳和视线的“锚点”消失了。省城最好的高中像一座矗立在地平线上的灯塔，光芒万丈，却与她隔着一片无法泅渡的学海。
最初的几天，这种“空落落”感异常清晰。走廊里再没有那个颀长清瘦的身影匆匆走过，楼下也再没有围绕着他的热闹人群。
林晓站在曾经无数次凭栏远眺的位置，望着楼下嬉闹的新初一学生，只觉得那片熟悉的空间变得陌生而空旷，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心里某个角落，也像那日窗台上被风吹走的纸鹤，轻飘飘地空了一块。
但林晓是谁？她是那个能用一句话逗笑全班，在操场上奔跑起来像一阵风，音乐课前眼睛会发亮的女孩。
她骨子里那份被压抑的、属于青春本身的蓬勃生命力，很快在失去“焦点”的真空里找到了新的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