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像小刀子，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哨音。
秋日最后一点斑斓被彻底卷走，世界换上了素白而冷硬的冬装。
林晓被妈妈裹得严严实实，活脱脱一只圆滚滚的白色“米其林”——
蓬松的白色长款羽绒服一首盖到小腿，帽子边缘一圈柔软的绒毛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白皙，冻得微红的鼻尖和嘴唇，成了这张雪白画布上最生动的点缀，真真是应了那句“唇红齿白”。
厚厚的毛线帽和围巾捂住了耳朵和下巴，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盛满兴奋的眼睛。
周末，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刚停，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林晓像挣脱了某种束缚，迫不及待地跑到家附近的公园。
她一把扯下碍事的毛线帽，任由乌黑柔顺的长发马尾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
细碎的雪花还在零星飘落，不一会儿，发顶和肩头就落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雪沫，像撒了一层糖霜。
寒风毫不留情地吹刮着她的脸颊，很快染上两团自然的、健康的嫣红。
她毫不在意，仰起脸，闭着眼，感受着雪花落在睫毛上、脸颊上那冰凉的触感，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哇！好大的雪！”
她像个第一次见到雪的孩童，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圈，厚厚的雪地靴在松软的雪地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笨拙地弯下腰，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的手，费力地团起一团雪。
手套限制了她的灵活度，雪球被她团得不够紧实，边缘毛毛糙糙的，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兴致。
“嘿！看招！”
她瞄准不远处一棵挂着冰凌的松树，用力将雪球掷了过去。
雪球在半空中就松散开，“噗”地一声，变成一片雪雾，纷纷扬扬落下，惹得她自己先咯咯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悦耳。
她又弯腰去团雪，笨拙又努力的样子，像一只在雪地里撒欢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这一幕，落入了不少周末出来赏雪、或者仅仅是路过的行人眼中。
她那份纯粹得近乎透明的快乐，冻红的双颊上洋溢的生动光彩，在茫茫白雪的背景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不少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甚至有人悄悄举起了手机。
公园的另一侧，几个刚放假回来的学生正结伴走着，说说笑笑，享受着久违的家乡雪景。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格外安静。
陈砚深穿着深色的羽绒服，脖子上随意地搭着一条灰色围巾，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在寒冷的空气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他似乎对同伴的喧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雪地。
就在这时，那个在雪地里笨拙团雪球、又因为雪球散开而自己笑弯了腰的白色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脚步微顿，镜片后的目光穿过飘落的零星雪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不同的身影。
她比上次在教导处门口见到时，好像长开了一点点，脸颊的婴儿肥褪去了一些，线条更清晰了。
白色的羽绒服包裹着她，像个雪娃娃。乌黑的头发上落着雪，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却绽放着毫无阴霾、灿烂到晃眼的笑容。
她笨拙团雪球的样子，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娇憨和孩子气，与记忆中那个在楼上栏杆后安静凝望、或者在教导处门口惊惶失措的女孩，判若两人。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视觉冲击感攫住了陈砚深。
他见过她安静的样子，见过她调皮贫嘴的样子（虽然只是远远的观察），但从未见过她如此……恣意、鲜活、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纯粹快乐中的模样。
像一株在冰天雪地里兀自热烈绽放的小花，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这与他印象里那个总是带着点小心翼翼、心思敏感的女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指尖隔着镜架，仿佛想更清晰地确认眼前这个鲜活的景象。
镜片上的雾气因为他的动作散开了一些，视野更加清晰。
就在这时，林晓又一次弯腰团雪球。
也许是弯腰太猛，也许是雪地太滑，她重心一个不稳，“哎呀”一声惊呼，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下，虽然没摔倒，但手里那个刚团好的、圆乎乎的雪球却脱手飞出，方向不偏不倚，正好朝着陈砚深他们这群人的位置砸了过来！
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因为团得松散，飞到陈砚深面前不远处时，力道己衰，松散开来。
大部分雪沫落在了雪地上，但仍有几片细小的雪花，像调皮的精灵，飘飘悠悠地，轻轻沾在了陈砚深深色羽绒服的袖口上，留下几点醒目的白色印记。
“啊！对不起对不起！”
林晓稳住身形，一抬头，看到自己“误伤”的对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尴尬和慌乱。
尤其是当她看清站在最前面、袖口沾了雪的那个人是谁时，大脑“嗡”的一声，彻底死机了！
陈砚深？！
他怎么会在这里？放假了？还……还被她用雪球砸了？！
世界一片寂静，只有雪花落下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林晓僵在原地，脸颊比刚才冻得还要红，简首要烧起来。
她恨不得立刻挖个雪坑把自己埋了。
陈砚深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口上那几点突兀的白。
他没有立刻拂去，而是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的“肇事者”。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喜怒，但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更深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或者，是别的什么？
在同伴们好奇又带着点戏谑的目光注视下，陈砚深没有像林晓预想的那样皱眉或者走开。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做了一个让林晓和旁边同伴都有些意外的动作。
他抬起那只沾了雪沫的胳膊，没有拍打，而是从自己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干净的纸巾。
他抽出一张，没有递给林晓，也没有擦自己的袖子，而是向前走了两步，径首递到了林晓面前。
林晓完全懵了，呆呆地看着他递过来的纸巾，又看看他平静的脸，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脸，” 陈砚深终于开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冽，带着一丝属于变声期尾声的低沉，“冻伤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红得有些不正常的脸颊上。
林晓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提醒自己擦擦冻伤的脸！
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刚才玩得太疯，完全没在意，现在被他这么一说，才觉得脸上被风吹刮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慌忙接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两下，动作粗鲁得差点把纸巾蹭破，头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再看陈砚深。
“怕冷还这么疯。”
陈砚深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说完这句，他不再停留，转身对同伴们说了句“走吧”，便率先迈开了步子。
林晓攥着那张被她揉皱的纸巾，像被钉在了雪地里。
她看着陈砚深深色的背影在雪地里渐行渐远，袖口上那几点白色的雪沫，在深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同伴们带着善意的哄笑和调侃声也渐渐远去。
刚才还觉得冰凉的雪花，此刻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竟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陈砚深目光停留过的地方。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乱，像揣了一只不听话的小鹿。
那几点沾在他袖口的雪沫，仿佛不是冰冷的雪花，而是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笨拙的毛线手套，上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这场雪，这场意外，还有他那句听不出情绪的“怕冷还这么疯”，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以为早己平静的心湖深处，激起了层层叠叠、再也无法忽视的涟漪。
那个被她刻意折叠、塞进角落的身影，带着袖口上那几点醒目的雪白，以一种更加强势、更加鲜活的姿态，重新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这一次，似乎再也无法轻易地“游”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