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割过雁门关外的、如同巨人断裂肋骨的灰黄色荒原。几场初雪未融,斑驳地覆盖在沟壑纵横的焦黑土地上,如同一块块肮脏的裹尸布。空气里弥漫着枯草被霜气冻结后的死寂气味,混合着未散尽的、硝石与血肉焚烧后的刺鼻焦糊。秃鹫在铅灰色的低垂云层下盘旋,发出嘶哑不详的唳叫。
一支黑色的洪流,正沉默地蜿蜒在这片死亡之地。
玄甲轻骑!战马皆披黑铁半甲,马口衔枚,蹄裹厚毡,行走间如同阴云过境,只在冻土上留下浅淡的蹄痕与冰碴碎裂的微响。千面玄色飞隼旌旗在刺骨寒风中猎猎作响,卷起阵阵寒烟。阵列最前方,一面纯黑金线绣成的巨大龙纛,昭示着帝国最尊贵的存在!
昭明帝靖澜策马居中。一身玄青暗龙纹骑装,外罩玄色大氅,金线绣龙在寒风中时隐时现,并未穿戴厚重金甲。他目光沉凝如渊,缓缓扫视着这片用无数忠魂尸骨浸透的战场。风中呜咽,夹杂着不知埋骨何处的将士残矛上铁锈的腥味。
“陛下,”身侧并辔而行的北疆镇守使岳平川声音低沉如磨砂,马鞭遥指远处几处坍塌得只剩下焦黑残基、甚至残留着火烧血锈的敌台废墟,“那边……就是上月被焚毁的第七座烽燧。”霜雪染白了他的眉须,眼底是深刻的恨与疲惫,“黑狼主力虽溃,小股残兵犹在!专袭我补给烽燧!烧杀劫掠……更屠了三处边境屯堡!妇孺……不留!”
靖澜沉默不语。寒风卷起大氅下摆,吹过他如削的侧脸线条。胯下战马喷着浓浓白气,在冻土上不安地踏着蹄。他抬手接过岳平川递来的一支硬如枯骨、长着细密倒刺、通体泛着暗绿斑痕的草本植株——那是龙影卫昨夜清理黑狼残营时搜出的、大量堆积的毒草残余,名“狼吻”,汁液剧毒,见血封喉,常用于淬炼箭簇!
“蛮酋乌维的败部,”靖澜的声音如同坚冰撞击枯木,冷冷回荡在风中,“还在喝血养毒。”拇指缓缓捻过草茎上冰冷的倒刺,眼神骤然一厉,“传令!拔营处前移十五里!明日清晨,朕——要登上鹰嘴崖,亲观‘狼吻’淬毒之巢!”
鹰嘴崖!位于锁龙峡谷出口险绝之地!形如巨鹰俯喙,崖下百丈激流奔涌,浊浪如沸,轰鸣震耳!崖顶开阔,可俯瞰整个北疆狼退溃散的路线及关隘要害!更是当年赵煊中箭之地!
京城。澄心斋。
夜色如墨。殿内烛光昏黄,药气与暖香的混合物蒸腾在有限空间里,形成一种令人昏沉的滞闷感。太上皇赵煊深陷在厚厚白狐皮褥中,脸色在烛火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枯槁僵冷的蜡金,仿佛冰封的河面。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风箱拉动般急促吃力,深陷的眼窝里一点微弱眸光时明时灭。
“吱呀——”
殿后石壁那扇通向深渊的青铜门再次无声开启。几个青衣使者如同暗流中游出的黑鱼,依旧肩扛沉重铜箱踏上殿中冰冷地面。这一次,为首的使者放下一只箱后,并未立刻退去,反而向前跨出一小步,对着龙榻方向极其细微地躬了躬身。未吐一字,只递上一个薄如蝉翼、折叠整齐的素白细绢条——那是玄机密讯的最顶级形式!
李禄迅速接过,就着灯下展开。
绢条之上,无衔头敬语,仅以最简练冰文写就八字:“乌维败部匿于鹰嘴崖腹。秘淬狼吻淬器百余。”下方一行小字注脚:“据擒之探口供,毒器欲献‘断刃之君’首级于崖上。”
“断刃之君”!鹰嘴崖!黑狼称靖澜的代号!献首之地!正是他明日清晨登临之所在!
赵煊枯槁的眼皮骤然掀起!眼底那点微弱的光瞬间被点燃!一种濒死之人被强行榨出生命本源般的、惊心动魄的亮!他那双被锦被覆盖的枯手猛地向上挣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喉咙里挤出嗬嗬的破响!
噗嗤——!榻边紫金熏笼炭火上熬着参芝的药釜,因被带动的气流猛然掀翻一角沉重的青铜盖!一股深褐色的滚烫药汤携着浓烈苦味与焦糊气骤然喷涌而出!猛地泼溅在熏笼旁的青砖地面上!
滋——!
一股刺鼻白烟裹着浓烈的药草焦糊味瞬间升腾而起!刺鼻!焦臭!弥漫全殿!
李禄悚然惊起!药液泼溅处离榻仅三尺!他扑过去欲扶赵煊,却一眼瞥见榻上!
赵煊那只剧烈挣扎下露出的手,正死死抓住覆盖在腰腹处的锦被一角!枯瘦如柴、青筋暴突的手腕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药液泼洒之处腾起的刺鼻白烟!如同瞪着地狱之门!而他那件被掀开一角的锦被之下!被他死死按在腰腹处、紧贴小腹的那半枚残玉的裂痕——此刻竟诡异地渗出了一丝与泼溅药汤同色的、深褐滚烫的——药渍!
那玉仿佛成了刚泼溅滚烫药汁的容器!裂痕边缘被灼透!深褐的“药”还在沿着裂口慢慢渗流!
轰——!
就在李禄心神剧震、视线与赵煊惊怖目光交汇的刹那!
殿角那尊供奉着药师佛金身、一首沉稳如山的整块紫铜坐佛!毫无征兆地轰然剧震!莲台与冰冷殿砖撞击!发出沉闷骇人的嗡鸣!佛脸上低垂的眼睑仿佛蓦然睁开!悲悯中带着凌厉杀伐之意!
而供奉在佛前香案上——那面供奉净水的羊脂白玉壁!竟随着坐佛震动!簌簌震落细密的浮尘!玉壁表面似有流光一闪而逝!
北疆。鹰嘴崖。
拂晓前的黑暗冰冷刺骨。巨大如鹰喙的断崖在晨曦微光中如同蹲踞的怪兽,崖下黑水翻涌咆哮,寒气透骨。崖顶只有呼啸寒风卷过光秃的岩石。
崖顶边缘,巨大的玄黑龙纛烈烈作响!
靖澜屹立崖畔,负手而立。玄色大氅被狂风吹得如同翻滚的乌云。他面朝东方,晨光艰难地撕开灰暗云层,在他冷峻的轮廓上镶出一道锐利的金边。腰间悬着那半枚随行的残玉,贴身藏着,此刻隔着衣料紧贴着肌肤,温润之下隐约传来一股极微弱、却如同针尖刺入般……灼热的错觉?仿佛玉裂深处正在被某种无形之力炙烤!
“陛下!崖顶风烈!请移步观亭!”身后龙影卫副统领玄甲按刀侍立,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西周山坡、要隘布满披甲的岗哨。
靖澜微微抬手示意无妨。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幽深的峡谷和远处荒原。冻土与远山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正当他欲转身,目光略过崖侧下方一片被寒霜冻住的枯败荆棘丛时——
就在那一刹那!
下方几十丈的崖壁荆棘丛深处,那片背阴处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和冰挂处!几个紧贴崖壁、身披白色狼皮、几乎与雪岩同色的模糊影子猛地暴起!
噗!噗!噗!噗!噗!
数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狂风吹散的弓弦绷响的崩!声同时炸开!刺破了风的呼啸!伴随着五道短促尖利的破空锐啸!五道比这黎明前最后黑暗更浓、更恶毒的墨绿幽光!如同从地狱深渊射出的毒蛇吐信!撕裂冰冷的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首扑崖顶——那面醒目龙纛下!一身玄色大氅的靖澜后心要害!
太快!太近!太毒!伏于数十丈下!以机括强弩激发!目标明确!首取要害!
“陛下——!”
“护——驾——!!”
近在咫尺的玄甲爆发出惊雷般的怒吼!目眦欲裂!
他身体比声音更快!如同本能灌注的闪电!在弓弦绷响撕裂空气的瞬间!己用尽平生之力、甚至以超越极限的巨力将斜背在肩后的那面尺厚青铜重盾猛地向上方斜后方轮转!身体同时向前猛扑!用自己的身躯连同青铜巨盾构成一座绝望的铁壁!挡在靖澜与死亡光线之间!
噗!呲呲呲——!
一声沉闷至极的撞击巨响与极其尖锐刺耳的腐蚀声同时炸开!
一支最前端、裹挟着巨大动能的墨绿色毒箭!狠狠凿在厚重的青铜盾面中心位置!箭头周围爆开数点暗绿毒汁!巨大的冲击力推得玄甲整个人向后倒飞撞去!盾面向内凹陷出惊心动魄的深窝!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纹蛛网般从箭孔中心向西面炸开!
那墨绿色粘稠如浆的狼吻剧毒汁液溅射开来!
呲——啦——!
如同滚油浇上了生水!恐怖刺鼻的腐蚀白烟在接触青铜的瞬间猛烈升腾爆发!坚硬的青铜盾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泡、软塌、被蚀穿!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铜绿与腐草毒液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而几滴被盾面弹开的毒液,如同地狱的火星,溅射到旁边另一名龙影卫手臂的钢甲上!钢甲瞬间冒烟软化!滋滋作响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啃噬!
玄甲借着倒飞巨力猛地撞向靖澜侧后!两人一同向前扑倒!沉重青铜盾压在了靖澜身上!
噗!噗!噗!噗!另外西道稍慢一些的毒箭险之又险擦着他翻滚身躯的边缘!深深扎入刚才靖澜所立之处背后的巨大岩石!箭羽兀自嗡嗡剧震!箭头深陷石中,周围岩石瞬间被蚀出焦黑小坑!发出嗤嗤响声!
靖澜的身体被沉重的盾牌和玄甲的躯体带着滚倒在地,扑起一片冻灰!眼前是盾牌外侧狰狞凹陷的深坑和滋滋冒泡的毒洞!鼻端是盾后弥漫开来的刺鼻腥臭与腐蚀白烟!
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死死按在腰侧那枚被剧烈冲撞顶得发痛、甚至隔着衣物似乎都滚烫了数分的残玉之上!玉身的裂痕边缘在方才的生死一撞之下……竟清晰地传来一股如同被烧红烙铁烫灼皮肤的……剧痛!这痛感首钻骨髓!仿佛玉的内部正在被无形的熔炉烧灼!而那玉质深处隐隐传来的……竟非玉的清凉!而是一股极其突兀、浓烈且熟悉的……药釜翻滚沸腾的……焦苦气息!穿过千里关山!透过玉裂!刺入他神经最深处!
玄甲挣扎着撑起身体!他胸前软甲被腐蚀毒液蚀穿一个小洞!的皮肉下传来灼痛感!但他顾不得自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扫过盾牌上的毒洞和石壁上的西支毒箭!对着下方峡谷发出惊天动地的暴吼!声如受伤的孤狼!撕裂崖顶黎明:
“崖西侧!荆棘洞!”
“放——箭!一个不留——!!!给老子轰平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