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药很快煎好，在宫人的服侍下艰难地喂了下去。
首到后半夜，药力渐生，刘据那骇人的高热才缓缓退去，烧得通红的小脸也褪去几分潮红，人终于从昏沉中悠悠转醒。
甫一睁眼，便撞进父皇布满血丝却盛满担忧的眼眸里——那眸中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忧急，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影淹没。
所有的委屈、恐惧、疼痛和那份沉甸甸的负罪感，在看到父亲面容的瞬间决堤。
刘据猛地伸出小手，紧紧抱住刘彻的脖颈，将滚烫的小脸埋在父皇宽阔的胸膛里，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父皇……呜呜……儿臣没用……儿臣把您给的海东青，纸鸢……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呜呜呜……是儿臣不好……”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魂魄都哭出来，小小的身体在刘彻臂弯里剧烈地颤抖、抽搐，每一阵抽噎都带着无尽的惶恐与自责。
被怀中这稚嫩又绝望的哭声狠狠攥紧、揉搓。
他一手极其沉稳地托护住儿子受伤的左腿，避开那裹着厚厚药布的脚踝，另一只手则无比温柔地、一遍遍轻拍着刘据单薄颤抖的脊背。
低沉醇厚的声音压得极缓，贴着儿子灼热的耳廓轻轻响起：
“好了，好了，不哭了……一个纸鸢罢了，丢了就丢了，父皇不怪你。”
“你是父皇的好孩子，是朕的好据儿，金玉珠璧尚不及你分毫。比十个百个纸鸢都珍贵。”
“今日……吓坏吾儿了？” 他顿了顿，指腹极轻地揩去儿子颊边滚烫的泪珠。
“脚还疼得厉害么？莫怕，有父皇在。太医令说了，好生将养，定能无恙。”
“那些身外玩物，丢了便丢了。只要吾儿平安康健，便是朕最大的心安……”
一句句温言软语，如同汩汩暖泉，缓缓注入刘据那被恐惧和自责冰封的心田。
那悬在半空、以为随时会雷霆劈下的责罚之剑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父皇胸膛熨帖的温度，是那龙涎香气包裹着的、沉甸甸的无言包容。
刘据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和那郁结在胸口的沉重心气，在这份如山父爱的无声抚慰下，终于一点点、一丝丝地松懈下来。
激烈的嚎啕渐渐变成了断续的抽噎，抽噎又化作细弱蚊蚋的呜咽，最后，只剩下疲惫至极后悠长而平稳的呼吸。
感受到怀中小儿僵硬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颤抖平息，呼吸也变得绵长安稳，刘彻这才微微垂首。
烛影摇曳，映照着刘据犹带泪痕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安然阖拢，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鼻息沉沉，竟是在他怀中彻底卸下了所有防备，坠入了无梦的安眠。
刘彻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未动。
烛光在鲛绡帐上跳跃，在他威严而此刻显得异常柔和的侧脸上投下深浅的光影，也温柔地包裹着怀中孩子恬静的睡颜。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落在刘据那只被软枕高高垫起的伤脚上，眸色沉静如渊，无人能窥见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此刻胸中翻涌的，究竟是后怕的余悸，是对爱子的痛惜，还是对未来的某种深沉思量。
夜，愈发深沉了。
*
【我现在算是总结出规律了，】六尾轻叹口气，悠悠的说道，【你这副身体啊，不能受气不能受累还不能受委屈。】
【嗯……】刘据没有心情理睬六尾，昨日去长门宫让他懊恼不己，回来的路上扭伤了脚不说还被父皇数落了一顿，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到家了。
昨晚他都烧迷糊了，不记得后来发生什么，只记得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一定丑极了，父皇一定厌烦了自己。说不定昨日就歇在了王夫人或是李姬那儿……
【六尾，你说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
刘据蜷缩在宽大的锦榻上，小脸苍白，往日里灵动的眼眸此刻紧闭着，眉头因为疼痛微微蹙起。
【刚我怎么说来着？让你别胡思乱想。】
清晨的微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草苦味，混合着未散尽的沉水香。
刘据的左腿被太医小心地用夹板和细麻布固定着，搁在柔软的丝绢垫枕上，脚踝处高高肿起，像一颗熟透的紫李子，透过皮肤能看到青紫色的瘀痕。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丝清冽的晨风。
卫长公主刘嬿快步走了进来，她今日未着华服，只穿了件素雅的鹅黄曲裾深衣，发髻也简单挽起，显然是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
她一眼就看到弟弟肿得骇人的脚踝，心猛地一揪，快步走到榻边，蹲下身来。
“据儿……” 她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疼，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伤处，最终只是轻柔地抚过他汗湿的额头，“怎么伤成这样？疼得厉害吗？”
刘据被姐姐的声音唤醒，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努力睁开眼。
“母后？”
看到是姐姐，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细细弱弱的：“阿姊……我没事的，不疼……”
“母后在照顾琮儿和婖儿，让我先过来看看。”
刘据试图动一动，左脚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嘶”地抽了口冷气，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还说不疼！” 卫长公主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她拿出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弟弟额角的冷汗，“太医怎么说？伤到骨头没有？”
“太医说……伤了筋脉……要好好养着，不能动……” 刘据小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殿内西周。
伺候的宫人垂手肃立，安静得过分。
他猛地发现，平日里最熟悉、总爱逗他笑的贴身内侍小顺子不见了，那个会唱摇篮曲哄他入睡的乳母张氏也不在，连总是轻声细语提醒他添衣的大宫女春桃也换了张陌生的脸孔。
往日许氏这个时辰也该来唤自己起身了。
一股寒意瞬间盖过了脚踝的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