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信息。葛伯的动作、指向的物品、发出的音节,都成为他拼凑这个世界图景的碎片。
他学会了“火”(葛伯指向火塘时发出的低沉喉音)、“吃”(老人递过糊糊时短促的音节)、“睡”(蜷缩在草堆上的动作配合的咕哝)。
但更多的东西,如同墙上的青铜面具,笼罩在无法穿透的迷雾里。
他指着那灰白色的药粉罐,模仿葛伯撒药的动作,发出疑问的喉音。葛伯只是摇头,浑浊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
韩旭指着屋顶的兽骨风铃,模仿那细碎碰撞的声音。
老人茫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语言之外,是更深的恐惧。那些夜晚的声响从未停止。
婴儿啼哭般的嚎叫、贴着墙根的窣窣声、呜咽的风和风铃的鬼魅低语,都成了韩旭神经上绷紧的弦。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死亡之门后可能更深的恐怖,那念头只会抽干他仅存的力气。
活下去,像野兽一样活下去,成了唯一的信念。
他必须恢复力量,必须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哪怕只是为了躲避下一个未知的掠食者。
扶着土墙行走的距离在艰难地延长。
每一次挪动,伤腿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葛伯给他裹上的粗糙兽皮。但他咬着牙,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多走一步。
门外那铅灰色、淤血般的天空和灰雾笼罩的山峦,成了他单调世界里唯一的“风景”,一种令人窒息的壮丽。
这天傍晚,天空的橘红淤血格外浓重,仿佛随时要滴落下来。
韩旭扶着门框,贪婪地吸着那湿冷黏腻的空气,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片扭曲的矮树和深黑色的锯齿草丛。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只比之前见过的金属蓝甲虫大上数倍的生物,正从岩石后的阴影里缓缓爬出。
它的形态极其怪异,像一只被强行拉长、压扁的蝎子,身体覆盖着暗沉如旧铁的甲壳,八条细长、多节的腿支撑着扁平的身躯,末端长着倒钩。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它头部——没有明显的眼睛,只有一张不断开合、布满细密利齿的口器,两根长长的、鞭子般的触须在空中疯狂舞动,似乎在捕捉着空气中的振动。
它爬行的姿态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流畅,悄无声息地滑过布满青苔的地面,方向首指茅屋墙角堆放杂物的阴影处。
韩旭的心脏瞬间被冰冷的恐惧攫紧。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微小的动静似乎惊动了那怪物。
它骤然停下,鞭状的触须猛地转向韩旭的方向,口器的开合频率加快,发出几乎听不见的、高频的“嘶嘶”声。
就在这时,屋内的葛伯似乎察觉到了异常。
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韩旭身后,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那铁甲怪物的瞬间,骤然收缩,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老人枯瘦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拿墙角的石斧或骨矛,而是猛地捂住了韩旭的嘴,将他死死按在墙上,力道之大让韩旭几乎窒息。
另一只手则迅速抓起门旁地上的一把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深褐色粉末——那是某种晒干的动物粪便和腐烂植物混合碾碎的东西。
葛伯没有看韩旭,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锁定着那只铁甲怪物。
他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得像一块石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怪物高频的“嘶嘶”声和韩旭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怪物的触须在空中焦躁地舞动了几秒,似乎在确认刚才的声响来源。
最终,它似乎没发现更明确的目标,口器的开合慢了下来,触须的舞动也渐趋平缓。
它放弃了墙角的目标,调转方向,再次以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流畅姿态,悄无声息地滑回了岩石后的阴影里,消失在深黑色的草丛中。
首到那怪物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感知之外,葛伯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
他缓缓松开捂住韩旭嘴巴的手,指缝间留下湿冷的汗渍和泥土的腥味。
老人浑浊的眼睛恢复了平时的状态,但韩旭清晰地看到那深处残留的一丝惊悸,以及一种沉重的、习以为常的疲惫。
葛伯指了指地上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粉末,又指了指怪物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低沉、短促的音节:“魇。”
他的眼神复杂,带着警告,也带着一丝无奈。
然后,他不再言语,转身回到火塘边,拿起石杵,沉默地继续捣着草药,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韩旭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着气,心脏仍在狂跳。
“魇…” 他无声地重复着那个音节。这就是葛伯的“语言”——一个音节,一个动作,一种混合着恶臭粉末的防御,指向一种无声无息、形态可怖的掠食者。这不是什么“甲虫”,这是“魇”。一个名字,一个标签,将这个世界的恐怖具象化了。
他缓缓滑坐到门口冰冷的土地上,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藏着“魇”的、深黑色的草丛,又移向屋内墙上悬挂的青铜面具。
面具空洞的眼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仿佛也在无声地嘲弄着他的恐惧和无知。
“学习语言?”
韩旭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在这个名为“大州”的世界里,他需要学习的,远不止是发音。
他要学习的是如何在“魇”的注视下屏住呼吸,如何分辨哪些粉末能驱散致命的威胁,如何解读葛伯浑浊眼神里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所代表的无声警告。
他要学习的,是生存本身的血腥语法。
活下去的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沉重,却又如此清晰、如此迫切,这世界如此诡异多娇,比之上一生那如同死水般的世界美妙许多。
他扶着土墙,艰难地站起来,不是为了回到硬板床,而是拖着伤腿,一步一步,挪向火塘边沉默捣药的葛伯。
他需要知道的,更多关于“魇”,关于粉末,关于这片天空下一切无声的、致命的规则。
恐惧依旧深入骨髓,但好奇——一种带着血腥味的、关乎生死的好奇——如同藤蔓,缠绕着恐惧,向上攀爬。
他坐到葛伯对面的草垫上,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地上残留的深褐色粉末,然后,指向门外怪物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努力挤出那个刚刚学会的、带着铁锈般沉重感的音节:
“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