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是另一种折磨。
葛伯从屋后一个简陋的土窖里取出储存的黍米,混着一些晒干的、韩旭从未见过的豆类和碾碎的硬壳果。
煮成一锅粘稠的、散发着土腥味的糊糊。
有时会加入几块切得极小的、风干的肉条,肉质坚韧如皮,带着浓重的膻味和烟熏气,韩旭甚至无法分辨它来自何种生物。
饥饿是唯一的调料,逼迫他将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塞进喉咙。
韩旭的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墙上那张边缘凝结暗红血渍的兽皮,毛色灰褐,质地粗硬,隐约能看到被利爪撕裂的痕迹。
墙角堆放的陶罐,除了装药渣和不明液体的,还有一个里面盛着灰白色的粉末,葛伯偶尔会用骨针挑一点撒在韩旭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的清凉。
屋顶悬挂的兽骨风铃,是用几根细小的、带着弯钩的指骨串成,中间坠着几片色彩斑斓的鸟羽,每当有风吹过茅草的缝隙,便发出细微的、令人骨头发酥的碰撞声。
最引韩旭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那面青铜面具。
它只有巴掌大,造型却极其狞厉——突出的獠牙,扭曲的鼻梁,眼眶是两个深邃的空洞,边缘刻着与老人龟甲上相似的细密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葛伯从未触碰过它,仿佛那是一件禁忌之物。
韩旭尝试着用嘶哑的声音问过几个词:“水”、“疼”、“饿”。
葛伯能听懂,并作出回应。
但当韩旭指着陶罐发出疑问的音节,或是模仿鸟叫的声音时,葛伯只是茫然地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理解的涟漪。
语言,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更深邃的鸿沟。
韩旭意识到,想要真正了解这个世界,他必须从头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婴儿一样,去咿呀学语。
这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无力。
夜晚是最难熬的。
茅屋的缝隙透不进多少月光,屋内只有火塘里未燃尽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屋外山林里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不知名的野兽在远处发出悠长而凄厉的嚎叫,像婴儿的啼哭,又像垂死的哀鸣。
近处,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贴着土墙根响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用爪子耐心地刨挖。
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呼啸,搅动着屋顶的兽骨风铃,那细碎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鬼魅的低语。
每一次异响都让韩旭的神经骤然绷紧,黑暗中,墙上的青铜面具仿佛活了过来,空洞的眼眶冷冷地注视着他。
葛伯似乎早己习惯,蜷缩在屋角的草堆上,发出均匀而深沉的鼾声。
韩旭只能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未知的黑暗,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一点疼痛提醒自己还活着。自杀的念头,在这样原始而恐怖的夜晚,像幽灵般悄然浮现,又被一种更深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死死压住——他害怕死亡之后,并非虚无,而是坠入一个比这“大州”更可怕的境地。
身体的恢复缓慢而痛苦。
三天后,韩旭终于能在葛伯的注视下,扶着土墙,一步一步挪到门口。
他贪婪地呼吸着屋外清冽的空气,尽管里面依旧混杂着腐殖质和某种未知的花香。
门外的景象却让他怔在原地。
天空呈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浑浊的铅灰色,厚重低垂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边缘却透着一圈诡异的、病态的橘红。没有太阳的轮廓,那橘红的光晕像一块巨大的淤血,染透了半边天空。
空气黏腻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土腥味。连绵的山峦不再是黛色,而是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轮廓模糊不清,如同蛰伏的巨兽。
这就是大州的天空?没有澄澈的蓝,没有耀眼的金,只有压抑和怪诞。
韩旭的目光落在茅屋附近。几株形态扭曲的矮树顽强地扎根在贫瘠的坡地上,树皮皲裂如鳞片,枝杈虬结,尖端带着锋利的木刺。
树下生长的杂草颜色深得发黑,叶片边缘带着锯齿。
一只拳头大小、甲壳泛着金属幽蓝光泽的甲虫正缓慢地爬过一块布满青苔的岩石,它细长的触须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捕捉着什么信息。
这里的一切,从天空到泥土,从植物到昆虫,都透着一股原始、蛮荒、甚至是……非自然的气息。
它们遵循着韩旭无法理解的规则。
他扶着粗糙冰冷的土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自杀的阴影仍在心底徘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但此刻,在这片陌生而狰狞的天空下,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倒了它——活下去的本能,以及对这个诡异世界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好奇。
他必须恢复力气,必须理解葛伯的语言,必须弄清楚这“大州”到底是什么地方,必须知道……那扇死亡之门背后,为何会是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活下去。
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目标,仅仅是为了在下一个未知的恐怖降临之前,能跑得更快一点。
韩旭深吸了一口那带着铁锈和土腥味的空气,转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挪回了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
他需要更多那种难喝的药汁,需要更多那种难以下咽的糊糊,需要力量。葛伯浑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变化,但最终只是沉默地往火塘里添了一根柴。
茅草屋内,火光摇曳,映照着墙上那面狞厉的青铜面具,也映照着韩旭眼中重新燃起的、混杂着恐惧与决绝的微光。
日子在难以下咽的食物、刺骨的疼痛和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缓慢爬行。韩旭像一个刚破壳的雏鸟,笨拙地学习着这个世界的语言。
他用手指着水罐,喉咙里挤出干涩的音节:“水…水…”葛伯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微光,递过陶碗。
韩旭指指自己的腿,做出痛苦的表情:“疼…疼…”老人会默不作声地捣碎更多的草药,敷在那狰狞的伤口上。
每一次微小的沟通成功,都像在绝望的泥沼里抓住一根脆弱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