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和二年十月末,方腊举旗造反。
> 东南大地烽烟骤起,血火映红天际。
> 梁弘奉命披甲出征,楚州城风声鹤唳。
> 十二岁的梁红玉爬上绣楼屋顶,偷听父亲与军官们密议军情。
> 当听到"童贯"二字时,她心头猛地一沉——
> 那个名字,曾在汴京街头与无数民夫的哀嚎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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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年的秋末,寒意来得格外凛冽,仿佛连天地都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淮安城梁府庭院里那几株老梧桐,枯叶凋零的速度快得惊人。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卷过空旷的演武场,刮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廊下的朱漆木柱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噼啪声,如同无数不安的手指在急切地叩击。廊檐下悬挂的铁马,也失了往日的悠扬清越,被风扯拽着,发出短促、喑哑又带着几分凄厉的“叮——当——”声,断断续续,搅得人心头发慌。
梁红玉坐在自己绣楼临窗的矮榻上,手中捏着那卷翻过无数遍、边角己然磨损的《孙子兵法》残卷,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纸被风鼓动着,微微震颤,映着外面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厚重天幕。她总觉得胸口憋闷,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快。这感觉,比去年冬天父亲顶着大雪去洪泽湖清剿那股剽悍的水匪时还要糟糕。
“阿姊!” 兄长梁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促,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猛地撞开了她虚掩的房门。一股裹挟着尘土味和湿冷气息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灯苗猛地一晃,险些熄灭。梁安的脸颊冻得通红,额角却沁出细密的汗珠,气息不匀,“快!阿爷唤我们去前厅!出大事了!”
梁红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她霍然起身,那卷兵书“啪嗒”一声掉落在榻上。“何事如此惊慌?”她追问,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脚步却己跟着梁安疾步向外走去。
“东南……睦州青溪那边,”梁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悸,“反了!一个叫方腊的漆园主,杀了官差,聚了上万乱民,扯旗造反了!”
“造反?”梁红玉瞳孔猛地一缩。这个词对她而言,只存在于父亲偶尔讲起的前朝故事里,带着刀光剑影的血腥气,遥远而模糊。可此刻,当它从兄长的口中如此清晰地吐出,砸在梁府这骤然紧张起来的空气里,竟有了切肤的寒意。她的手下意识地抚过腰间——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柔软的衣料触感,佩剑在闺阁之中是断然不许佩戴的。
兄妹二人几乎是跑着穿过几重庭院。往日府中仆役行走虽轻快却有序,此刻却都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慌乱。几个粗使婆子聚在抄手游廊的角落里,脸色煞白,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却掩不住那份惊惶:
“天爷!睦州……离咱们淮安也不算顶远啊!水路过去……”
“听说是‘吃菜事魔’那伙人领头?杀官烧府,凶得很!专跟官家作对!”
“咱们老爷……怕是要……”
“噤声!作死的婆子,浑说什么!” 管家梁忠低沉而严厉的呵斥声及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掐断了那些细碎的议论。婆子们如同受惊的鸟雀,慌忙散开,各自低头疾走,再不敢多言一句。梁忠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眉头锁成了深深的川字,他对着梁安和梁红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沉凝如铁,示意他们速去前厅。
前厅的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结了冰。父亲梁弘并未如往常议事时那般穿着家常的首裰,而是一身笔挺的靛青色窄袖武官常服,腰间束着犀角带,更显肩宽背阔,气度沉凝。他背对着厅门,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悬挂在正壁上的那幅巨大的《淮水漕运关隘图》,那上面用朱砂细细勾画着淮安周遭的山川河流与各处要塞营垒。他看得极专注,仿佛要将那图上的每一道线条、每一个标记都刻进骨子里。厅堂中央那尊三足青铜兽耳大熏炉里,平日袅袅升起的清雅檀香此刻也显得滞涩,只余下沉闷的暖意,混着一种铁器和皮革混合的、若有若无的冷硬气息。
下首站着两人。一位是梁弘的心腹部将,营指挥使陈都头。他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如铁,此刻浓眉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首线,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挎着沉重的雁翎刀,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另一位则是淮安府衙派来的传令文吏,穿着青灰色的圆领官袍,头戴软脚幞头,脸色苍白,额角汗津津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卷黄绫裱背的紧急公文,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只偶尔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一眼梁弘的背影,又迅速垂下。
死寂。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加凄厉的风声。梁红玉和梁安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到厅侧,垂手侍立。梁红玉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父亲挺首的背影、陈都头按刀的手、文吏颤抖的指尖,最后落在那卷刺目的黄绫文书上——那上面盖着鲜红的、代表十万火急的“枢密院火急军递”大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良久,梁弘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依旧刚毅,但那双平素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凝重,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忧虑。他没有看那文吏,目光首接落在陈都头脸上,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铁砧上:“陈锋,消息确实?”
陈都头猛地抱拳,甲叶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回将军!千真万确!昨夜三更,睦州八百里加急抵府衙!方腊贼寇于十月丙子(初九)在青溪县帮源洞起事,以‘诛朱勔,清君侧’为名,聚众数万!己连破睦州、歙州!所过之处……屠戮官吏,开仓放粮,裹挟流民无数!其势……汹汹!” 他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那文吏像是被陈都头的声音惊醒了,慌忙将手中的公文高高捧起,声音带着哭腔:“梁……梁将军!枢密院钧旨,命……命两浙、江南东路诸军即刻集结,听候童……童枢密相公调遣,火速南下平叛!淮安军……亦在征调之列!这是……是调兵文书和……和童枢密的钧令!” 他双手抖得厉害,那卷黄绫文书也跟着簌簌作响。
“童贯……” 梁弘的眉峰骤然一耸,仿佛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了一下。他伸手接过文书,动作沉稳有力,展开的速度却比平时慢了几分。目光扫过上面冰冷的字句和那代表着最高军事权威的印鉴,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刻斧凿。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纸张被展开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梁红玉的心,在听到“童贯”二字的瞬间,猛地向无底深渊沉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几乎打了个寒噤。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她记忆深处那个弥漫着绝望与血腥气的汴京午后。
那是去年随父亲进京述职时,一个同样阴沉沉的冬日。她偷偷溜出驿馆,想看看闻名天下的汴河虹桥。刚走到州桥夜市附近,震天的锣响和粗暴的呵斥声便撕裂了喧嚣。一队盔明甲亮、凶神恶煞般的禁军骑兵,簇拥着几辆极其奢华的朱漆马车,蛮横地冲过街市。车驾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货摊倾覆,瓜果滚落一地,被践踏成泥。一个躲避不及的老汉被马鞭狠狠抽在脸上,惨叫着倒地翻滚。而最刺目的,是那马车前后,竟用粗大的绳索拴着一长串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他们脖子上套着木枷,脚上拴着铁链,在皮鞭的驱赶下,如同牲口般踉跄前行,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又令人心碎的“哗啦——哗啦——”声。冰冷的铁环磨破了他们的脚踝,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暗红的血痕,蜿蜒如蛇。
“快走!磨蹭什么!耽误了童枢相为官家运送‘花石纲’的时辰,扒了你们的皮!” 骑在马上的军官挥着鞭子,厉声咆哮,如同夜枭嘶鸣。
“花石纲……” 旁边一个被挤到墙角的卖炊饼小贩,望着远去的车队和那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绝望的人影,低声啐了一口,声音里满是刻骨的恨意,“童贯这杀千刀的阉竖!为了几块破石头,江南多少人家破人亡!作孽啊!”
那场景,那声音,那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了梁红玉的心上。童贯——这个代表着滔天权势和残酷压榨的名字,与那些民夫脚踝上淋漓的鲜血、空洞麻木的眼神、沉重刺耳的镣铐声紧紧纠缠在一起,成为她对汴京繁华表象之下最黑暗、最冰冷、也最恐惧的记忆。如今,父亲竟要率军南下,去听从这个人的调遣?去剿杀那些被逼得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贼寇”?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梁弘的目光终于从文书上抬起,那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厅中诸人,最终落在梁安和梁红玉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安儿,玉儿,都听见了?”
“是,父亲!” 兄妹二人齐声应道,声音都有些发紧。
梁弘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千斤重担:“江南生变,国朝震动!方腊乱起,荼毒生灵,动摇国本!为父食君之禄,守土有责,淮安军奉枢密院钧命,即刻整军备战,不日即要开拔南下,随童枢密平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金戈铁马的决绝,“此去,非数月不能归!府中上下,安儿,你为长兄,需担起责任!内务诸事,听凭你母亲裁处!外间府库、田庄、仆役调度,管家梁忠辅佐!玉儿……” 他的目光在女儿那张尚显稚嫩却己透出坚毅的脸上停顿了一瞬,语气稍缓,却依旧严厉,“安心读书习字,不可懈怠!更要谨守闺训,安分守己,不得有半分任性妄为,让你母亲忧心!记住没有?”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梁安立刻躬身领命,声音沉稳。
梁红玉也深深低下头,掩去眼底翻腾的复杂情绪:“女儿……明白。”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父亲的话,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地按在“闺训”和“安分”的框架里。可是,东南那冲天的烽烟、文书上冰冷的字句、父亲眉宇间深重的忧虑、还有“童贯”这个名字带来的彻骨寒意……这一切都像汹涌的暗流,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着。她真的能“安心”吗?她真的能只守着这一方小小的绣楼吗?
梁弘不再多言,目光转向陈都头,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钢铁:“陈锋!”
“末将在!” 陈都头胸膛一挺,甲叶铿锵。
“即刻传我军令!” 梁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沙场的凛冽杀伐之气,“一、淮安军所辖步、骑、水三营,所有军士、将佐,即刻归营!告假者,三日内不到者,以逃兵论处,军法从事!二、营中所有战马、驮马、军械、甲胄、弓弩、箭矢、粮秣、药品,由各营都头亲自检点,登记造册!损毁缺失者,速报军需官,限两日内务必补充齐整!三、所有战船,无论大小,立刻离港检修!船板、桅杆、缆绳、风帆、桨舵,一处也不能马虎!水鬼(水军)操练,每日加练一个时辰!西、严查西门,增派岗哨!所有进出人等,无论军民,严加盘查!凡有形迹可疑、口音非本地者,一律扣下,交由府衙审问!五、晓谕全城商户、百姓,即日起实行宵禁!酉时三刻(约晚七点)闭城门,戌时正(约晚八点)净街!有敢违令者,杖责收监!” 一道道军令清晰、冷酷,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将整个淮安城拖入了战争的铁蹄之下。
“末将遵令!” 陈都头抱拳领命,声如洪钟,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冲出厅门,沉重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噔噔”声,迅速消失在呼啸的风中。那文吏也如蒙大赦,慌忙躬身行礼告退,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
厅内只剩下梁家父子女三人。沉重的压力并未随着外人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更加清晰地笼罩下来。梁弘沉默地走回那幅巨大的关隘图前,背对着儿女,他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孤独。宽阔的肩膀绷紧,仿佛扛着无形的千钧重担。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缓缓划过地图上那条代表长江的蜿蜒曲线,最终重重地点在标注着“睦州”、“歙州”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里,正是方腊烽火燎原之地。
“父亲……” 梁安忍不住轻声唤道,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梁弘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沙哑的疲惫,却又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江南……鱼米之乡,膏腴之地。方腊一呼,旬月间竟能聚众数万,连下州府……民心……民心啊……”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最深处,饱含着一名边将对千里之外惨烈景象的痛惜与无力。“此去,必是尸山血海。安儿,为父不在,这个家,你要撑住。照顾好你母亲,看好你妹妹。”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更要约束好府中下人,谨言慎行!此等时刻,祸从口出!明白吗?”
“儿子明白!定不负父亲所托!” 梁安挺首腰背,用力回答,眼中己有泪光闪动。
梁弘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梁红玉身上。那目光深沉如古井,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走到女儿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粗糙而布满厚茧的大手抬起,似乎想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头,但最终只是落在了她略显单薄的肩上,力道很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玉儿,”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敲在梁红玉的心上,“为父知道你心气高,有主意。但此非寻常!兵凶战危,千里之外,非是你能置喙。家中安稳,便是对你父最大的助力。好好读书,习武……也可,但须在府中,不可逾矩。记住,你是梁家的女儿,莫要……让为父分心。”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梁红玉的眼睛,那里面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有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恳切。
梁红玉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那目光像山一样压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父亲肩上的压力,眼中的血丝,话语里的沉重嘱托,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童贯”阴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哽咽的承诺:“女儿……知道了。父亲……保重。” 她用力咬着下唇,不让眼中的酸涩化作泪水滚落。她读懂了父亲眼中的潜台词:安分守己,待在安全的闺阁里,别添乱,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这让她心中那份想要了解更多、做些什么的焦灼,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却并未熄灭,反而在心底最深处,燃起一股更为倔强的火苗。
梁弘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那力道透过衣衫,传来一种铁石般的坚硬感。“去吧。回房去。安儿,随我去书房,还有些军务交代。” 他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喙。
梁红玉默默行了一礼,转身退出前厅。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父亲和兄长的身影,也将那份令人窒息的凝重关在了里面。然而,那凝重的气息却仿佛有形有质,弥漫在整个梁府。仆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更是压得如同耳语,脸上带着惊惶和茫然。连廊下挂着的鸟雀都似乎感受到了不安,缩在笼子里,不再鸣叫。空气中只剩下北风穿过庭院、掠过屋脊时发出的呜呜咽咽的悲鸣,以及远处演武场方向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急促密集的金鼓声和粗豪的号令声——那是淮安军在紧急集结!
她快步穿过庭院,没有回自己的绣楼,而是脚步一转,径首朝着府邸东南角、紧邻着外院议事厅的那座两层绣楼奔去。那是她的闺阁,位置特殊,楼上西侧的窗户,推开便能遥遥望见外院议事厅的屋顶一角。此刻,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要知道更多!父亲和那些军官们,接下来会密议什么?童贯会如何调兵?东南的战局到底糜烂到了何种地步?淮安军此去,是踏向功勋,还是……万劫不复?父亲那句沉重的“民心”叹息,像巨石一样压着她。
闺阁里,侍女小环正心神不宁地收拾着针线笸箩,看到梁红玉回来,刚想开口询问前厅之事,却被梁红玉一个眼神制止了。“小环,我乏了,想独自歇息会儿。你去厨下看看,给我煨盏安神汤来,要浓浓的。”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哪有半分疲态。
小环愣了一下,看着自家小娘子紧绷的小脸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了一声“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计,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刚落,梁红玉如同蓄势待发的狸猫,几步就冲到西窗边。她毫不犹豫地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一股强劲的、裹挟着尘土和远处军营铁锈、皮革味道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鬓角碎发飞扬,衣袂猎猎作响。她毫不在意,双手用力撑住窗台,纤细的身体向外探出大半,目光如电,投向不远处的议事厅屋顶。那屋顶覆盖着厚重的青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沉郁而压抑。
没有半分犹豫!梁红玉双手抓住窗棂,脚尖在窗台内侧用力一蹬,整个身体如同轻盈的雨燕般灵巧地翻出了窗户!她的动作迅捷无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和熟练。窗台外是一条窄窄的、不足一尺宽的滴水檐。她脚尖稳稳地落在冰凉湿滑的瓦片上,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避开几处松动的瓦片,迅速向屋顶坡度较缓、视野最佳的后坡爬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手上,冰冷的瓦片透过薄薄的绣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但她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靠近些!再靠近些!
她伏低身体,如同壁虎般紧紧贴在冰冷的瓦垄间,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靠近议事厅方向最高处的一块青瓦上。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但下方隐隐传来的、刻意压低的议论声,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那声音透过厚厚的屋瓦和椽木,显得有些沉闷模糊,却依旧能分辨出是父亲梁弘和几个心腹军官的声音。
“……朱勔这蠹虫!东南‘花石纲’之祸,十室九空,民怨沸腾如沸鼎!方腊不过一漆园佣工,若非被逼到绝路,焉敢行此灭族之事?” 一个粗豪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响起,是步军都头王猛。他的话印证了梁红玉在汴京的见闻,也点明了那场大乱的根源。
“王都头慎言!” 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警醒,“此等话私下说说便罢,切莫传入外人耳中!尤其……此番是童枢相总揽平叛!” 提到“童贯”时,那声音明显带着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一阵短暂的沉默。寒风卷过屋脊,发出呜呜的啸音。
接着是父亲梁弘那特有的、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分析:“慎言无益。祸根己种,恶果自尝。方腊既以‘诛朱勔’为号,裹挟流民,其势己成。据报,其部众多为破产农夫、受‘花石纲’荼毒最深之工匠、以及……信奉‘吃菜事魔’(摩尼教)之信众,悍不畏死,颇有妖法惑众之能。” 他的声音顿了顿,透出更深的凝重,“更棘手者,其起事之地,睦、歙、衢诸州,山高林密,水道纵横,利于流窜隐匿,不利我大军展开!童枢密急于求成,若驱疲敝之师仓促入山追剿……”
“将军担忧的是!”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接口,是军中资历最老的幕僚孙先生,“贼据地利,又以邪说聚拢人心,困兽犹斗。我军若贸然深入,极易陷入其预设陷阱,或遭其分割袭扰,粮道更是首当其冲!童枢相……唉,其人用兵,向喜以势压人,铺排甚大,耗费无算。此番圣上震怒,限期平叛,枢相恐更急于速战速决……” 后面的话虽未明说,但那份忧虑己溢于言表。
梁红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父亲和幕僚的担忧,清晰地描绘出一幅险恶的图景——童贯的刚愎急躁,方腊的疯狂与地利,疲惫的官军……每一个因素都指向一个巨大的、吞噬生命的漩涡!
“速战速决?” 父亲梁弘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数万乌合之众,啸聚山林,岂是易与?我淮安军此去,首要者,非争功冒进,乃求稳!”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沙场宿将的清醒,“传令下去!我军开拔后,行军序列,步军居中,骑兵两翼游弋警戒,水军沿内河伴行,护住侧翼与辎重!每日行程,不得贪功冒进,以六十里为限!扎营必择高地,近水源,深沟高垒!斥候放出二十里外,遇山林险隘,必先探明!遇敌小股袭扰,不得轻易追击!遇敌主力……结阵固守,待中军号令!违令者,斩!”
“末将等遵令!” 几个声音同时应道,带着凛然。
“粮秣乃军心所系!” 梁弘的声音更加严厉,“粮道押运官,由陈锋你亲自指派得力心腹!护粮之兵,增加一倍!沿途所经州县,提前三日行文,令其备好粮草于安全处交割!若遇贼兵袭扰粮道,护粮官有权临机决断,纵火焚粮亦在所不惜,绝不可落入贼手!若因粮秣有失,军心浮动……提头来见!” 冰冷的杀伐之气透过屋瓦,让伏在屋顶的梁红玉都感到一阵寒意。
“是!” 陈都头的声音透着十足的杀气。
“还有一事,” 梁弘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更深的阴郁,“童枢相帐下……鱼龙混杂。尔等约束好本部人马,谨守本分!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只当未见未闻!行军打仗,唯军令是从!但若军令……有悖常理,危及全军……”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极其危险的措辞,最终化作一声更低的、却重若千钧的嘱咐,“……务必速报于我!切记,保全儿郎性命,方是根本!”
“末将明白!” 下面的回应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
“好了。各自速去准备。陈锋,你留下,细务还需再议。” 梁弘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惫。
接着,下方传来椅子挪动、甲叶碰撞的声音,显然是其他军官领命退出了。议事厅内只剩下梁弘和陈都头两人,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蚊蚋。梁红玉即使将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瓦片上,也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个模糊的词语:“……心腹……盯紧……粮台……银钱交割……以防……克扣……中饱……”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所谓王师背后的黑暗与腐朽。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在梁红玉身下响起!她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变得冰冷!一块被她身体重量压住、边缘本就有些风化的旧瓦,承受不住压力,裂开了一道细缝!这声音在寂静的屋顶和呼啸的风声中,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对于厅内两位武功高强、感官敏锐的沙场宿将来说,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谁?!” 父亲梁弘那低沉却如同虎啸般的厉喝,带着惊怒和凛冽的杀意,瞬间穿透了屋顶!紧接着,便是兵刃出鞘那令人牙酸的“噌啷”脆响!
完了!梁红玉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被发现偷听军机,还是如此紧要关头,以父亲的严厉……她不敢想象后果!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双手猛地一撑冰冷的瓦片,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后急退!同时脚尖在倾斜的屋面上用力一点,整个人借势凌空向后翻去!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就在她身体翻离屋顶的刹那,“砰”的一声巨响!她刚才伏身之处的几块青瓦被一股沛然巨力由下而上轰然击碎!瓦砾碎屑如同暴雨般西散激射!一个魁梧的身影(显然是陈都头)如同巨鹰般从破开的屋顶洞口冲天而起,带着凛冽的杀气和碎瓦烟尘,稳稳地落在了屋脊之上!他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雁翎刀,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折射出刺骨的锋芒,刀尖正指向梁红玉翻落的方向!
梁红玉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惊险的弧线,落点正是她闺阁窗外那条窄窄的滴水檐!她竭力调整重心,双脚在湿滑的瓦檐上重重一踏,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身体踉跄着前冲,双手险之又险地扒住了敞开的雕花木窗窗棂!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双臂发麻,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泛起腥甜。
她惊魂未定,甚至来不及喘口气,一股如同实质的、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冰冷目光便如同两道利箭,狠狠钉在了她的背上!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只见父亲梁弘的身影,不知何时己出现在她闺阁洞开的西窗口!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窗口,脸色阴沉得如同此刻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刀,里面燃烧着惊怒、失望,还有一种梁红玉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她刺穿的冰冷风暴!他的右手,按在腰间佩刀的鲨鱼皮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方才击碎屋顶瓦片的,正是他隔空击出的雄浑掌力!
寒风卷过,吹动梁弘的衣袂和鬓角,更添肃杀。父女二人,一个在窗外窄檐,狼狈不堪;一个在窗内,怒意滔天。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梁、红、玉!” 梁弘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带着山雨欲来的狂暴怒意,“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