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棉被,沉闷而遥远。
劣质烧刀子的气味,还有柱子刻意压低却依旧带着余悸的打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客栈中最寻常不过的背景音。
萧景行推门出来时,脸上己寻不到暖阁里那片刻的冰冷杀意,只剩下市井掌柜惯有的、带着点倦怠的温和。
他走到柜台后,随手拿起一块半湿的抹布,慢悠悠地擦拭着本就干净的台面,动作不疾不徐,眼神落在虚空处,像是在发呆。
前堂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门外风雪永不停歇的呜咽。
萧景行放下抹布,他没回角落那张瞭望台,而是走到柜台里侧,拉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边缘磨得起了毛边的蓝布面账本,还有一把乌木算盘。
算盘珠子油亮,显然常用。
他搬了把高脚凳坐下,将账本摊开在柜台上,右手熟练地拨动着算珠,发出清脆规律的“噼啪”声。
左手则拿起一支秃了毛的细毫笔,蘸了点墨迹己干的砚台里残余的墨汁,在账本空白的边缘,随意地划拉着什么。
他算得很慢,很认真。
仿佛此刻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核对上个月盐巴、灯油、柴禾的进出项。
算盘珠子的脆响,在空旷的前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人心的韵律。
时间在算珠的碰撞和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风雪似乎小了些,天色也由浓墨般的漆黑,转向一种压抑的深灰。
“吱呀——”
通往后院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柱子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又混杂着一丝对东厢暖阁的敬畏。
他走到柜台前,压低声音:“东家,那位…那位婆婆…喝了粥,躺下了,没声儿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东家…那令牌…真是…?”
萧景行拨算珠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笔尖在账本边缘继续游走,勾勒出几道看似毫无意义的、扭曲的线条。
柱子识趣地闭了嘴,拿起扫帚,开始清理洪三留下的狼藉,动作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惊扰了什么。
账本翻过一页。萧景行的手指停在算盘上,似乎在计算一笔较大的开支。
他的目光落在账本边缘那些看似随意的涂鸦上——那并非数字,也不是文字。
仔细看去,更像是一幅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抽象的地图轮廓,几条弯曲的线代表着河流或山脉,几个墨点标记着地点。
其中一个墨点,被他用笔尖重重地圈了起来,旁边,极其细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狰狞的狼头标记。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狼头标记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再次响起,节奏依旧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脚步声在客栈门口停下。
萧景行拨算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抬眼,看向门口。
柱子也停下了打扫,紧张地握紧了扫帚柄。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一个穿着臃肿羊皮袄、戴着破毡帽的汉子站在门口,帽檐和肩头积了厚厚一层雪。
他搓着手,跺着脚,脸冻得通红,眉毛胡子上都挂着白霜,嘴里喷着白气,是附近常给客栈送柴禾的老樵夫王老实。
“哎哟!冻死俺了!萧掌柜!柱子!”王老实嗓门洪亮,带着北地人特有的爽利,瞬间驱散了前堂的沉闷。
“今儿这雪邪性!差点迷了路!柴给您送后院去?”他探头往里看了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大堂,最后落在柜台后的萧景行身上。
“王叔辛苦了。”萧景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属于萧掌柜的温和笑容,站起身。
“雪大路滑,还劳您跑一趟,柱子,去帮王叔卸柴,记着把柴钱结了,多给十个铜子儿,算王叔的酒钱。”
“哎!谢萧掌柜!您仁义!”王老实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搓着手跟着柱子往后院走,嘴里还絮叨着。
“这鬼天气…北边更邪乎!听说野狐岭那边前些日子雪崩了,埋了老长一段路…唉,也不知啥时候能通…”
“野狐岭”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萧景行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他重新坐下,拿起笔,在账本边缘那个被圈住的墨点旁边,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记账般,写了一个小小的“封”字。
笔尖蘸墨,墨色浓黑。
后院传来柱子和王老实卸柴、搬柴的动静,还有王老实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可不是嘛!俺今早听隔壁村赶早集的老李头说,黑水城那边…嘿,出了大事了!”
王老实的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幸灾乐祸,“那个…那个姓赵的副将,赵天德!知道不?听说他手底下管库房的一个小官儿,叫什么…孙…孙大石的?前些日子被查出通敌!人跑了!”
“结果前两天,啧啧…在野狐岭下边一个叫…叫啥坳的村子…发现他尸首了!畏罪自杀?哼!鬼才信!”
萧景行拨动算盘珠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柱子搬柴的声音也小了些,似乎在竖着耳朵听。
“老李头说,那村子…叫孙家坳…啧啧,惨呐!”王老实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唏嘘。
“说是遭了流匪…整个村子都给屠了!烧得精光!那孙大石…一家子…全没了!就剩个老娘…听说疯疯癫癫的…不知道跑哪去了…造孽哦!”
“赵将军可发了大火!悬赏五百两!抓流匪!还有那个…那个孙大石的老娘…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估计是怕她…知道点啥不该知道的吧?”
王老实的声音里带着底层百姓对官老爷们天然的警惕和揣测。
“通敌…屠村…啧啧,这世道…”王老实摇着头,扛起最后一捆柴。
“柱子兄弟,钱给俺就成!俺得赶紧回了!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后院的声音渐渐远去,王老实拿了钱,道了谢,踏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走了。
柱子回到前堂,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看到萧景行依旧平静地坐在柜台后,对着账本,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仿佛刚才那些骇人听闻的消息只是过耳清风。
“东家…刚才王叔说的…”柱子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
萧景行停下拨珠的手,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市井流言,听听就好。去把后院门闩好,风雪大。”
“是…”柱子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应了一声,默默地走去闩门。
萧景行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账本。他翻到新的一页,拿起笔,蘸饱了墨。
这一次,他没有记账,也没有涂鸦。
他提笔,在空白的纸页中央,用极其工整、却透着一种冷硬铁画银钩意味的笔触,写下了三个字:
赵天德。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写完,他放下笔,拿起算盘,指尖拨动。
“噼啪…噼啪…噼啪…”
清脆的算珠碰撞声再次响起,在寂静下来的前堂里回荡,一声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也仿佛在计算着某种无形的东西——距离?时机?还是…人命?
窗外的风雪似乎又紧了些,呜咽声更甚。
天光愈发晦暗,白日如同垂暮。
暖阁里,孙吴氏在噩梦中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断断续续,撕扯着人心。
柜台后,萧景行的算盘声,依旧平稳,清晰,不疾不徐。
在这算珠的脆响与风雪的呜咽交织的背景下,那三个墨色淋漓的名字,静静地躺在账本上,像一柄无声出鞘、首指幽冥的利刃。
未央楼的灯,映着账本上的名字,也映着窗外的风雪长夜。
算珠响,暗流涌。
通往黑水城和野狐岭的血色之路,在算盘珠子的每一次碰撞间,正被一寸寸地丈量、筹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风雪和算珠交织的寂静,稳稳地停在了客栈紧闭的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