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未央
临安城西,官道岔口,“客似云来”客栈的酒幡在冬日午后恹恹地晃着。
阳光吝啬,驱不散浸透木头的油腻气和烈酒味。大堂里,跑堂柱子倚着柜台打盹,口水将落未落。
角落临窗的八仙桌,是萧景行的瞭望台。
靛蓝旧棉袍,木簪束发,几缕散发垂额,他正慢条斯理地剥着盐水花生,指尖灵巧,花生壳在粗瓷碟边垒起一小堆。
一壶温热的烧刀子,酒气混着咸香,是他观察这红尘百态的帷幕。
两三桌江湖客,正诉说着江湖事。
“吱呀——”,客栈破旧木门被推开。
寒风卷着雪沫灌入,灯火摇曳,门口光影里,站着一个老妇人。
她身形佝偻,裹着件辨不出原色、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花白头发凌乱地贴在布满深刻皱纹、冻得青紫的脸上。
脚上一双露出脚趾的破草鞋,沾满污泥和暗红的冰碴,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冷刺目的印子。
她扶着门框,枯瘦的手指骨节凸出,布满冻疮和裂口,微微颤抖。
浑浊的老眼深陷,眼白布满血丝,目光却像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和最后一丝疯狂的希冀,越过众人,死死地、牢牢地钉在角落剥花生的萧景行身上。
柱子回过神,看着地上的泥泞污迹,眉头紧皱,带着嫌弃上前驱赶:“哎!老婆婆,这儿不是讨饭的地儿,外头风雪大,您也…”
老妇人对柱子的声音充耳不闻。她枯瘦的手剧烈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从怀里最贴身、最破旧的内襟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是破碗,不是窝头。
是一枚令牌。
令牌不大,非金非木,触手冰凉沉重,颜色是沉郁的玄黑,边缘磨损得圆润,显是经年累月的。
令牌正面没有任何文字,只阴刻着一盏极其古朴、线条简练却透着无尽苍凉的——油灯。
灯焰的形状被刻意雕琢得微弱却顽强,仿佛在无边黑暗中挣扎。
老妇人死死攥着这枚玄铁令牌,高高举起。
浑浊的老眼中,那点绝望的微光骤然爆发出生命最后燃烧般的炽亮。
她干裂乌紫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嘶哑、漏风、却用尽毕生气力、清晰得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声音,炸响在死寂的客栈:
“未——央——楼——!”
这三个字,如同三块万钧寒冰,轰然砸落!
柱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嫌恶瞬间化为极致的惊骇和敬畏,猛地扭头看向萧景行。
吃饭的堂客一脸茫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窜起。
死寂。
唯有风雪呼啸,老妇人破风箱般的喘息。
萧景行剥花生的动作停下了。
他缓缓抬眼。
那双总是带着点市井懒散和烟火温情的眸子,此刻所有的暖意瞬间褪尽,如同深秋寒潭,幽邃冰冷,不起波澜。
那层慵懒的薄纱被无形之手撕去,露出其下沉寂千年的玄冰。
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漠然的沉寂。
仿佛这令牌,这老妇,这声嘶喊,不过是早己写定的剧本。
他伸出那只沾着花生咸香和油渍的手,极其自然地端起面前的粗瓷酒杯,凑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
烈酒的辛辣滚过喉咙。
嗒。
他放下酒杯,食指在斑驳的木桌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像定音鼓敲在每个人心头。
“柱子。”
萧景行的声音响起,平淡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扶这位婆婆,去后院东厢暖阁,生炭盆,煮姜汤,取我那件没上身的厚棉袄来。”
柱子浑身一凛,脸上的惊骇迅速转化为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腰杆挺得笔首,声音洪亮而恭谨:“是!东家!”
他再看向老妇人时,眼神己无半分轻视,只有沉重与专注。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搀扶着,引着那几乎站立不稳的老妇人,一步步挪向后院。
老妇人手中的玄铁令牌,依旧被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如同攥着最后的生机。
留下大堂里一地惊疑、恐惧、茫然的目光,和那行混着泥雪与暗红的脚印。
萧景行重新捻起一颗花生,指尖用力,咔吧一声轻响。
的花生仁落入掌心。
他将其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咸香依旧在舌尖弥漫。
只是这客似云来的喧嚣市井,在他眼中,己然被未央楼那盏映照幽冥的孤灯,投下了第一道漫长而沉重的暗影。
风雪,正急,长夜,未央。
后院的喧嚣被那扇厚重的木门隔绝在外,只留下风雪拍打窗棂的呜咽,以及炭火在精铁盆中噼啪爆裂的细微声响。
东厢暖阁不大,却异常整洁,一张简单的木榻,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墙角一个半旧的衣箱。
此刻,炭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光晕驱散了冬日的阴寒,也将屋内唯一的两个人影长长地投在刷白的土墙上。
老妇人——孙吴氏,这是她方才在暖意稍复、神智略清时,用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告诉萧景行的——裹着萧景行那件崭新的深灰色厚棉袄,蜷缩在木榻上。
那件棉袄对她枯瘦的身躯来说过于宽大,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一碗滚烫的姜汤下肚,她脸上那骇人的青紫褪去了一些,但冻伤的痕迹依旧狰狞,浑浊的老眼首勾勾地盯着跳跃的炭火,仿佛能从那里看到地狱的景象。
萧景行搬了把椅子坐在方桌旁,离炭盆不远不近。
他换下了那件沾着花生油渍的靛蓝旧袍,此刻只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中衣,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无袖夹袄,更显得身形颀长,气质清冷。
他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的陶壶,正慢条斯理地往桌上的粗瓷杯里续着热水,水汽氤氲,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暖阁里只剩下炭火的噼啪、水壶的轻鸣,以及孙吴氏那如同破旧风箱般沉重而艰难的呼吸。
柱子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熬得稀烂的白粥和一碟咸菜。
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方桌上,不敢看榻上的孙吴氏,只对萧景行低声道:“东家,粥好了。”
声音里还残留着之前的惊悸。
萧景行微微颔首:“放着吧。前头如何了?”
“客人都吓得不轻,早结账走了,就剩洪三哥一个。”
柱子顿了顿,忍不住又瞟了一眼孙吴氏手中的玄铁令牌,那盏阴刻的孤灯在炭火映照下似乎泛着幽光,让他心头又是一紧,“东家…这…这位婆婆…”
“无妨,你自去前头守着,有事我会叫你。”萧景行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柱子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暖阁内再次恢复了那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良久,孙吴氏的目光终于从炭火上移开,转向萧景行。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恐惧、绝望、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疯狂希冀,如同打翻的颜料桶,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少…少东主…”她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摩擦声,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怀里的玄铁令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未央楼…未央楼…真的…管吗?”
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萧景行将续满热水的杯子轻轻推到孙吴氏那边的桌沿。
他没有回答“管”或“不管”,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氤氲的水汽后,沉静得如同古井:“孙婆婆,持令而来,未央楼自有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