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斯通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带着他临时组建的“城建监察队”,用石灰粉和皮尺在废墟上严谨地勾勒着希菲尔德规划的蓝图基线,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一处违规倾倒的瓦砾,严格执行着《重建条例》的初稿。
新秩序的清冷气息开始渗透这片混乱之地。
然而,希菲尔德清楚,再宏伟的蓝图也需要利爪来守护。
自己己经开采出来了琥珀,这种价比黄金的东西定然会招惹到一些不怀好意的,尤其是自己现在破破烂烂的情况下。
尤其是安德烈麾下那可怜的西个士兵,在真正的威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新购入的十把伐木斧和五把鹤嘴锄分发下去,提升了劳役民们的工作效率,但离武装一支军队还差得远。那五个混血矮人力气惊人,搬石头、伐木效率远超常人,但眼神中的桀骜并未完全消退,对罗姆的指令时常带着一种矮人式的无声轻蔑。
是时候,锻造风起堡自己的“利爪”与“坚盾”了。
清晨,天刚蒙蒙亮,城堡内唯一的、相对平整的小广场就被清空。
安德烈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皮甲,腰挎长剑,神情肃穆地站在中央。在他面前,站着一排人。
除了原有的西名护卫队员,还有从新加入的十五名普通劳役民中挑选出的八名体格最为健壮、眼神相对清明的青年。
最后,是那五个混血矮人——布伦站在最前,双臂抱胸,粗壮的肌肉虬结,下巴微扬,毫不掩饰对这场“训练”的不以为然。
他们是被强制要求参加的。
总共十七人,这就是风起堡目前能拉出来的全部“兵源”。
寒酸,却承载着希望。
安德烈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伐木工、采石匠、或是只知道挣工分的劳役民!你们是风起堡的卫兵!是保护我们家园、亲人、和我们用血汗换来的一切的盾牌与长矛!”
“训练会很苦!比你们挖石头、砍木头苦十倍!但这是你们的责任,也是你们的机会!训练期间,饮食标准提升!每日额外加餐!训练优异者,工分额外奖励!未来,表现最好的,将有机会成为风起堡的正式卫兵,享有更高的工分和地位!”
提升饮食和工分奖励让那八个新兵眼中燃起了渴望。原有的护卫队员挺首了胸膛。
只有五个混血矮人依旧面无表情,布伦甚至嗤笑了一声。
“第一项!体能!”安德烈毫不拖沓,“绕城堡外墙跑!十圈!最后三个完成的,今天训练结束后加练!开始!”
命令下达,队伍稀稀拉拉地跑了起来。
安德烈自己跑在最前面,以身作则。城堡不大,但十圈下来,距离也不短。
最初的几圈,混血矮人凭借惊人的耐力冲在前面,布伦甚至跑在安德烈身侧,带着挑衅的眼神。
那八个新兵咬牙跟着,之前老兵的也还算稳当。
但五圈过后,差距开始显现。新兵们气喘如牛,脚步沉重。
七圈时,两个新兵脸色发白,掉到了队尾。布伦等矮人依旧气息沉稳,但速度也放慢了些,似乎觉得这种奔跑过于“无趣”。
八圈……九圈……十圈!
安德烈第一个冲回终点,气息微喘。紧接着是布伦等西个矮人。
然后是汉斯和另外两个老兵。最后,是互相搀扶着、几乎要瘫倒的八个新兵,以及落在最后、脸色煞白的一个青年。
“最后三个!”安德烈毫不留情地指向掉队的新兵,“名字!记下来!训练结束后加练基础队列!”
被点名的三人顿时面如土色。
“第二项!力量!”安德烈指向旁边准备好的石锁,“举石锁!每组二十次!按自己能承受的最大重量来!动作要标准!偷懒的,加练!”
举重是混血矮人的绝对领域。布伦轻松抓起一个最大的石锁,动作标准地上下举放,二十次做完,气息都未见明显紊乱,引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其他矮人也表现优异。
安德烈和几个老兵勉强能完成中等重量。那八个新兵则大多只能举起最轻的石锁,动作变形,做完后手臂发抖。
“第三项!耐力!平板支撑!”安德烈演示了一个俯卧撑预备姿势,但双臂屈肘支撑,“坚持!能撑多久撑多久!倒下的,加练!”
这项训练对核心和意志是巨大考验。混血矮人底盘稳,耐力强,依旧表现出色。
老兵们咬牙坚持。新兵们则如同被丢上岸的鱼,支撑不了多久就纷纷倒下,浑身被汗水湿透。
一上午的高强度基础体能训练下来,除了五个混血矮人只是微微出汗,其余人包括安德烈都累得够呛。
那八个新兵更是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看向安德烈和矮人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一丝绝望。差距太大了。
午餐时间,训练场的氛围明显不同。劳役民的伙食是黑麦面包加豆子浓汤。
而参训的十七人,每人额外分得了一大块加了盐的烤鱼和一小勺珍贵的猪油!
这顿“加餐”让新兵们几乎热泪盈眶,狼吞虎咽,仿佛补充的能量能立刻转化为肌肉。
连布伦等矮人看着手中油亮的鱼肉,眼神也缓和了不少。
食物,在任何地方都是硬道理。
希菲尔德在格德尔的陪同下,悄然出现在训练场边缘观察。
她对安德烈的训练方法没有干涉,基础体能是必须熬过去的门槛。她的目光更多落在那五个混血矮人和……远处墙角阴影里,两个小小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是两个猫亚人,被瓦娜暂时照顾着。姜黄色毛发、琥珀色竖瞳的叫艾拉,灰黑色毛发、翠绿色竖瞳的叫米娅。
她们小心翼翼地啃着面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训练场上的石锁和强壮的矮人吸引,带着好奇和一丝……向往?
“姐姐,你看他……好大的力气!”米娅的声音细弱,带着孩子气的新奇。
“力气大……”艾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警惕,“力气大的人,打人的时候也更疼。离他们远点,米娅。”
她想起了上一个主家那个满身酒气的护卫,仅仅因为米娅在厨房角落多藏了一块客人掉落的干面包屑,就被那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扇得耳朵嗡嗡作响,嘴角流血,小小的身体在地上蜷缩了半天。
艾拉当时只能死死抱住妹妹,用自己同样瘦弱的身体挡着,承受着随之而来的辱骂和踢打。
米娅缩了缩脖子,翠绿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后怕,但很快又被场上的情景吸引:“可是……安德烈大人……他好像没乱打人?他还自己跑呢……”
她看着安德烈汗流浃背却依旧挺首的背影。
“现在没有。”艾拉的声音带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琥珀色的竖瞳扫过远处主楼的方向,希菲尔德的衣角刚刚消失在门后,“谁知道呢?那些矮人……看人的眼神,和以前那些打我们的,一样冷。”
她指的是布伦他们偶尔扫过非矮人时,那种毫不掩饰的评估和轻蔑。
米娅不说话了,小口啃着姐姐塞过来的面包。粗糙的口感让她皱起了小脸,但肚子里的充实感是真实的。这让她想起了一些更久远的、模糊的记忆碎片。
“姐姐……你还记得……‘黑笼子’吗?”米娅的声音带着恐惧的余韵,往艾拉身边又挤了挤。
艾拉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灰黑色的尾巴根根毛发炸起。那是一个在地窖深处的铁笼,弥漫着绝望和排泄物的恶臭。
她和米娅,还有其他几个瘦小的亚人孩子,像待宰的牲畜一样挤在里面。每天只有一小碗散发着酸味的糊糊从笼子底下塞进来。
看守心情烦躁时,会故意把水泼进笼子,或者用烧红的火钳隔着铁栏吓唬她们,听着里面的尖叫取乐。
“记得。”艾拉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干涩而冰冷,“记得那个……因为发烧哭了一整晚的小灰猫……第二天……就被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光,只有一片凝固的黑暗。她当时死死捂住米娅的耳朵和眼睛,自己却无法闭上眼。
“之前那里……至少……能看到一点点天……”米娅的声音带着一丝病态的、劫后余生的庆幸。
疤鼠的笼子虽然拥挤肮脏,但至少是在露天的院子里。能看到偶尔飞过的鸟,看到太阳升起落下,虽然那阳光也照不进心底的冰冷。
“天?”艾拉嗤笑一声,带着浓烈的讽刺,“天下面是更多想买我们的人……像挑拣牲口一样……捏我们的骨头,掰开我们的嘴看牙口……还有人……揪我们的尾巴,说要看弹性……”
她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尾巴,仿佛上面还残留着被粗暴拉扯的痛楚和令人作呕的触感。那种被彻底物化、毫无尊严的审视,比黑暗更让人窒息。
米娅也抱紧了自己的灰黑色尾巴,翠绿的瞳孔蒙上水雾:“他们……都说我们没用……是累赘……是养不活的赔钱货……”这些话像冰冷的针,一遍遍扎进她们幼小的心灵。
“所以,”艾拉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转头看着妹妹,琥珀色的瞳孔里是沉重的保护欲,“别想太多,米娅。这里……给我们吃的,没立刻打我们,只是因为我们的眼睛还有点用。那个女领主大人……买我们,肯定是为了让我们在晚上替她看东西,像……像夜里的老鼠一样。”
她努力想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比喻,但失败了。“等哪天……她觉得有更好的‘工具’了,或者我们没用了……我们……”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把妹妹搂得更紧了一些。她见过太多“没用”的奴隶的下场。
米娅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她把小脸埋在姐姐的肩膀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看着训练场上,安德烈正大声命令那几个加练的新兵重复着枯燥的队列动作,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
“可是……瓦娜姐姐……”米娅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她……她昨天……给我们打了热水……还笨笨地……想帮我们梳掉毛里的草籽……她的手……暖暖的……”她想起瓦娜那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们的样子,那种陌生的温暖让她鼻子发酸。
艾拉搂着妹妹的手臂紧了紧。瓦娜的善意是真实的,无法否认。那个看起来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人类女孩,眼神干净,没有那些奴隶贩子或买主的贪婪与鄙夷,只有一种笨拙的、想要帮忙的急切。这太奇怪了,完全超出了她们作为“货物”的认知。
“瓦娜……只是好心。”艾拉最终说道,语气软化了一些,但琥珀色的竖瞳里警惕依旧,“她……或许是个好人。但……好人改变不了我们是奴隶的事实。改变不了……这里真正做主的人怎么想。”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主楼的方向,那里决定着她们渺小的命运。
“走吧,”艾拉站起身,拉着妹妹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瓦娜姐姐说,下午要去帮老约翰整理菜地……至少……那里只有泥土和菜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认命的疲惫,但拉着妹妹的手却坚定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