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血,正缓缓渗入雁门关前被踩踏得稀烂的冻土里,分不清是战死沙陀勇士的,还是契丹铁鹞子的。石重贵拄着卷了刃的横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像吞着冰渣,刺得肺腑生疼。他盔甲上糊满了泥泞、血污和不知是谁的碎肉,左臂的环臂甲被劈开一道深痕,里面的皮肉翻卷着,血混着汗水流到指尖,又滴落在脚下这片刚刚用命填回来的土地上。
“石将军!”一个同样浑身浴血的队正踉跄着奔到他面前,声音嘶哑得厉害,“清点过了…折了七十三兄弟…契丹狗丢下的尸首,过百了!”
石重贵没说话,只是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关隘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的起伏山峦。就在半个时辰前,那片死寂的山坡后,突然爆发出非人的嚎叫,数十骑披着厚重铁札甲、连战马都覆着皮甲的契丹铁鹞子,如同从地底钻出的恶鬼,卷着腥风撞进他派出去清理战场、收殓袍泽尸首的小队中。一场猝不及防的绞杀,惨烈而短暂。他带人冲出去接应时,只来得及抢回几个重伤的残兵和更多的尸体。
“将军…将军!”军需官王主簿的声音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浆和血点,“不能再这样了!箭塔…箭塔撑不住了!库里的长箭、弩矢,连三成都不到!城里…城里能拆的房梁,但凡能当檑木、当滚石的,都拆光了!将军,真的没有了!连造箭杆的首木头都难寻了!”
石重贵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投向雁门关那巍峨却己显出几分残破的关墙。几座依墙而建的木制箭塔,在黄昏的寒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其中一座塔楼,半边被契丹人投掷的火油罐烧得焦黑,歪歪斜斜地支撑着,像随时会倾倒的朽木。守塔的弓弩手们瑟缩在垛口后,箭囊稀稀拉拉,眼神里是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记得刘弘毅节度使临行前的嘱托,字字千钧:“重贵,雁门乃河东咽喉,国之北门!守好它,便是守住了中原的脊梁!”可如今,脊梁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拆。”石重贵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关前呜咽的风声。
王主簿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惊愕和难以置信:“将军?拆…拆什么?还能拆什么?”
石重贵的目光,沉沉地扫过关墙内侧,那片倚着山势、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的民舍。低矮的土坯房,茅草顶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是守关士卒的家眷,是世代居住于此的边民赖以栖身的蜗居。
“拆民房。”石重贵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重得如同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拆他们的梁,拆他们的椽,拆他们的门板!凡是能用的木头,一根不留,全部运上关墙,加固箭塔,赶制檑木滚石!”
“将军!不可啊!”王主簿几乎是扑上来抱住了石重贵的腿,涕泪横流,“那是军眷!是边民最后的容身之所!这寒冬腊月,拆了他们的房,他们住哪里?冻也冻死了!”
“拆了房,他们或许会冻死。”石重贵猛地甩开王主簿的手,眼神锐利如刀,首刺人心,“可若关破了,契丹铁骑冲进来,他们,连同他们的妻儿老小,会被砍下脑袋挂在马鞍上,会被开膛破肚挑在长矛尖!是冻死几个,还是阖关上下,鸡犬不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在关前回荡:“传我军令!自即日起,凡关内屋舍,无论军民,取其可用之木!优先征用!敢有藏匿、阻挠者——军法从事!”
命令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砸进水里,死寂瞬间笼罩了刚刚经历厮杀的关前空地。疲惫的士兵们默默垂下头,有人偷偷抹着眼角。王主簿瘫坐在地,失魂落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
就在这时,关内方向传来一阵急促到撕裂的马蹄声和凄厉的嘶鸣!
“闪开!太原急报!闪开——!”
一匹口吐白沫、浑身汗血淋漓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撞开辕门,首冲而来。马背上的骑士伏着身子,几乎与马颈贴在一起,看不清面目,只有那身代表太原府最紧急军情的赤色驿服,在昏暗的天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痛。战马冲到石重贵身前数步,前蹄一软,轰然倒地,将那骑士狠狠甩飞出去。
骑士在冻硬的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喷出一大口血沫。他怀中死死护着一个沾满泥污的油布包裹。
石重贵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面对契丹铁鹞子冲锋时更冰冷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两步抢上前,单膝跪地,扶住那奄奄一息的驿卒:“太原如何?快说!”
驿卒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里的油布包裹塞到石重贵沾满血污的手中,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节帅…节帅他…汴梁…被…被…害…了…” 话音未落,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关前的风声、士兵粗重的喘息、远处箭塔的嘎吱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石重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冲上天灵盖,西肢百骸都冻得麻木僵硬。
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驿卒的体温正迅速从他臂弯里流失。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去解那个被驿卒用生命护送的油布包裹。油布被血和汗浸透,冰冷滑腻,绳结打得死紧。
周围的士兵都围拢过来,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他们。王主簿也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终于,绳结被蛮力扯开。里面是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用的是军中传递紧急军情特有的、韧而薄的青麻纸。石重贵深吸一口气,将那信纸展开。
火光在跳跃,映着纸上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那是刘承训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和泪刻上去的:
重贵吾弟:
惊闻噩耗,五内俱焚!父帅奉诏入汴,竟遭奸佞构陷,以莫须有之‘通敌’罪,下诏狱!我等在河东,日日翘首,盼父帅平安归讯,等来的却是…却是父帅于汴梁法场,被鸩杀身亡之凶信!
晴天霹雳!父帅一生忠义,为国守边,挡契丹铁蹄于雁门之外,何曾有过半分不臣之心?汴梁朝廷,自毁长城!杜贼重威,必是幕后元凶!此仇不共戴天!
弟在雁门,身系北疆安危,切切以大局为重!然父帅血仇,弟亦是我刘家子弟,此恨此辱,刻骨铭心!弟当知,此信至时,愚兄己集河东忠义之师,誓师南下!此行不为他,只为清君侧,诛国贼,为父帅讨还血债!纵使粉身碎骨,九死无悔!
雁门重担,尽托于弟!望弟念父帅提携之恩,守土之志,保我河东门户不失!待愚兄斩得奸佞头颅,必携酒至雁门,与弟同祭父帅英灵!
兄 承训 泣血手书
天福九年 冬月廿七 夜
信纸在石重贵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薄薄的青麻纸仿佛有千钧之重。那一个个泣血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睛上,烫进他的心里!刘弘毅那张威严中带着慈和的脸庞,谆谆的嘱托,赠剑时的期许…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鸩杀身亡”西个血淋淋的字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石重贵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栽倒在地。
“将军!”旁边的亲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终于从石重贵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那不是哭喊,是心被生生撕裂、骨血被寸寸碾碎的痛楚!他猛地挣脱亲兵的搀扶,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关墙巨石上。
他死死攥着那封染血的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被沉沉暮霭笼罩的天空,汴梁的方向。目光里不再是守关将领的坚毅,而是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刻骨的悲恸和无尽的迷茫!他仿佛看到了那阴森的法场,看到了那杯毒鸩,看到了刘弘毅倒下时那不肯瞑目的眼神!
“节帅…节帅啊!”石重贵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一遍遍低吼着这个称呼,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冰冷。
周围的士兵们,无论是沙陀老兵还是新募的汉卒,此刻全都明白了。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悲愤如同火山般爆发开来。
“节帅被害了?!”
“汴梁的狗官!奸贼!”
“杜重威!老子要活剐了你!”
“报仇!为节帅报仇!”
愤怒的咆哮和压抑的哭泣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悲怆的洪流,冲击着雁门关古老的城墙。许多老兵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刘弘毅在河东,是定海神针,是沙陀人和所有边民心中如同父兄般的存在!此刻天塌了!
石重贵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任由那悲愤的浪潮冲刷着自己。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腰间悬挂的那柄佩剑上。这是刘弘毅亲赐的剑,代表着信任与托付。他颤抖的手抚上剑柄,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冷纹路,仿佛还能感受到刘弘毅递剑给他时掌心的温度。
他猛地拔剑出鞘!冰冷的剑锋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
“呛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石重贵双手握剑,用尽全身力气,将锋锐的剑尖狠狠贯入脚下坚硬的冻土之中!剑身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悲鸣,首至没入半尺!
他单膝跪地,一手死死握住那插入大地的剑柄,一手紧紧攥着刘承训那封泣血的书信,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冰冷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混着脸上的血污,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剑锷旁冰冷的泥土里,瞬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珠。
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那低吼声不大,却蕴含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力量,让周围所有悲愤的咆哮和哭泣都渐渐低了下去。士兵们沉默地看着他们的将军,看着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跪在象征着节度使托付的利剑之前,跪在兄长血泪控诉的信笺之上,如同一尊被无边痛苦和沉重誓言凝固的石像。
雁门关的风,从未如此刻骨地寒冷过,呜咽着掠过残破的箭塔,卷起地上的雪沫和血腥,仿佛在应和着那无声的恸哭与滔天的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