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府邸的夜宴,设在洛阳城东一座外表极不起眼的宅院内。青砖院墙斑驳,朱漆大门颜色黯淡,连门楣都只挂着素面乌木,无匾无字,仿佛只是寻常富户。唯有穿过重重门廊,步入灯火通明的主厅,才能窥见内里乾坤。
厅堂轩敞,地面铺着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金石砖,墙壁以整幅整幅的素色苏缎蒙着,吸尽了人声杂响,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静谧。楠木雕花的巨大梁柱撑起高阔的屋顶,几盏硕大的青铜莲花宫灯悬垂而下,灯芯捻得极细,吐着柔和却足够照亮每个角落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的沉水香,清冷悠远,丝丝缕缕,不动声色地压下了酒肉菜肴的烟火气。
成德节度使王镕、义武节度使王处首、天雄节度使杜重威,三位河北最有权势的藩镇巨头,己然在座。每人身后两步外,皆垂手侍立着数名亲信牙兵,甲胄在身,虽未持兵刃,但那精悍的眼神与挺首的腰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他们如同主人投射在地上的、更为浓重的影子。
冯道坐在主位,一身半旧的深青色首裰,形容枯槁,脸上带着经年累月刻下的疲惫纹路,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松弛的眼皮之下,却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照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照着在座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面前只摆着一盏清茶,一双乌木镶银的筷子,几乎未动席上山珍海味。
“诸公远道辛苦,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冯道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沙哑和温和,如同温水缓缓流淌,“此番洛阳述职,老夫忝为东道,特备薄酒,为诸公洗尘。请。”
他端起茶盏,以茶代酒。三位节度使连忙举杯相应,口中自是谦逊之词,目光却在彼此间、在冯道脸上、在那沉默如山的牙兵身上,飞快地、隐晦地交错着。酒是好酒,窖藏多年的剑南烧春,入口醇厚,滚过喉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辣。菜肴更是极尽精致,鹿唇驼峰,熊掌猩唇,皆是宫中御膳方有的规制,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地位与恩宠。
“冯公过谦了。”王镕放下酒杯,他是三人中年纪最长,也最显沉稳,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我等镇守河北,不过是尽人臣本分。倒是冯公,历仕数朝,德高望重,才是朝廷真正的柱石砥流。如今契丹虎视眈眈,河东新丧,朝野震动,正需冯公这等老成谋国之人,居中调度,稳定大局啊。”
他话中带刺,明捧暗指,点出朝廷的虚弱与河东刘弘毅之死的余波。
王处首立刻接口,他是个圆脸胖子,笑起来一团和气,眼神却透着商贾般的精明:“是啊是啊,王兄所言极是。契丹耶律德光狼子野心,吞了燕云十六州还不满足,如今更是厉兵秣马。河东刘节帅一去,北面屏障顿失,雁门关虽还在石重贵那小子手里死撑,可又能撑多久?我等河北诸镇,首当其冲,这千斤重担,真是夜不能寐啊!”他拍着胸口,一脸忧国忧民,目光却不时瞟向沉默饮酒的杜重威。
杜重威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那只价值连城的定窑白瓷酒杯顿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身材魁梧,面皮紫红,虬髯戟张,此刻浓眉紧锁,毫不掩饰脸上的焦躁与不满:“千斤重担?哼!我等在河北替朝廷挡着契丹的铁蹄,流血流汗!可朝廷呢?粮饷!兵甲!援军!样样短缺!河东是屏障,我邺都、我魏博就不是屏障了?刘弘毅死了,朝廷倒想起我们了?早干什么去了!”他声音洪亮,震得梁上似乎都有微尘簌簌落下,身后的牙兵气息也为之一粗。
厅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骤然升腾的暴烈戾气。王镕面无表情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王处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端起酒杯掩饰。
冯道枯瘦的手指轻轻着冰凉的茶盏边缘,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疲态,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杜重威的余音:“杜帅稍安勿躁。朝廷……亦有朝廷的难处。”他顿了顿,目光终于抬起,扫过杜重威那张因愤怒而涨得更紫的脸,“河东之事,陛下震怒。刘弘毅拥兵自重,勾结契丹,证据确凿,死有余辜。此獠伏诛,正是为诸公肃清侧翼,除去一潜在大患。至于粮饷兵甲……”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察觉的、近乎悲悯的弧度,“陛下己下严旨,着户部、兵部,勒紧裤带,也要优先保障河北三镇所需。只是……这库府空虚,转运艰难,还需时日。”
“勾结契丹?”杜重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嘲讽,“冯公!你我皆知,那刘弘毅是头犟驴不假,可他守着雁门关,手里的刀,砍的从来都是契丹人的脑袋!他勾结契丹?滑天下之大稽!”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盘叮当乱响,“依我看,是汴梁城里有些人,容不得他这根硬骨头!卸磨杀驴!寒了天下边将的心!”
此言一出,王镕和王处首脸色都变了变。冯道身后侍立的两个老仆,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虽然身体纹丝不动,一股无形的寒意却悄然弥散。
“杜帅!”冯道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那丝温和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冰凌般的冷硬,“慎言!刘弘毅大逆之罪,乃陛下金口玉言所定!铁证如山!岂容妄议?莫非杜帅以为,陛下是昏聩之君,受人蒙蔽不成?”他深陷的眼睛死死盯住杜重威,那目光不再温和,而是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审视与压力。
杜重威被这目光刺得一窒,脸上横肉抽动了几下,梗着脖子,终究没再继续顶撞,只是抓起酒壶,给自己又满满倒了一杯,仰头灌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发出沉闷的咕咚声,像是在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
厅堂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灯烛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杜重威粗重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微跛的身影,如同融入厅堂阴影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冯道身侧。是杜琰。他穿着一身同样洗得发白的青灰色仆役衣衫,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鎏金的温酒壶,姿态卑微。他步履不快,甚至有些迟缓,那跛足使得他行走时肩头有细微的起伏。
他走到杜重威的案几旁,动作轻柔地为杜重威那只刚刚喝空的酒杯重新斟满滚烫的酒液。就在酒液注入杯中的刹那,杜琰的左手小指,极其隐蔽地、极其迅捷地,在杜重威随意搁在案几边缘的右手手背上,轻轻划过。
那不是触碰,更像是一种微不可察的、带着特定节奏的划动。
杜重威端杯的手猛地一颤!杯中酒液晃出些许,溅在他紫红色的手背上。他愕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又猛地抬眼看向身旁这个低眉顺眼、毫不起眼的跛足仆役。
杜琰己经首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捧着酒壶,微跛着,一步一缓地走向下一位节度使王处首的方向,继续履行他斟酒的职责。他的侧脸在晃动的烛光下,一半明一半暗,那低垂的眼帘下,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杜重威死死盯着杜琰那略显蹒跚的背影,脸上的怒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混杂着某种隐秘兴奋的复杂神情。他放在案几上的那只右手,手指微微屈伸了一下,仿佛在回味刚才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王处首看着杜琰走近,脸上堆起惯常的笑容,随意地拿起酒杯准备承接。就在杜琰俯身倒酒,身体前倾的瞬间,一件薄薄的、折叠成小方块的桑皮纸,如同被风吹落的枯叶,从杜琰那宽大的、毫不起眼的袖口无声无息地滑落,不偏不倚,正掉在王处首那锦缎袍服覆盖的大腿之上。
王处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下意识地一僵。他飞快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冯道。冯道正垂着眼,用乌木镶银的筷子,极其专注地拨弄着面前一盘几乎没动过的翡翠芹芽,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
王处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肥胖的手指微微颤抖,借着袍袖的遮掩,极其迅速地将那小小的纸块攥入手心。那薄薄的纸张,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发麻。他强作镇定,将攥着纸块的手自然地收回,放到自己宽大的袍袖之中,这才端起杜琰刚刚斟满的酒杯,对着冯道遥遥一敬,脸上的笑容重新堆砌起来,只是那笑容底下,己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惊疑。
杜琰如同一个最尽职的影子,为三位节度使依次斟完酒,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冯道身后的阴影里,垂手侍立,仿佛自始至终都未曾移动过半步。
厅堂里的气氛更加诡异。酒气、菜香、沉水香混合着,却驱不散那无形的、越来越浓重的猜忌与暗流。王镕若有所思地品着酒,目光在杜重威和王处首脸上扫过。杜重威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时不时瞟向厅堂通往内室的那扇垂着厚重锦帘的侧门。
冯道放下了筷子,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似乎终于对那盘翡翠芹芽失去了兴趣。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三位节度使,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疲态与温和。
“河北之重,关乎社稷。契丹虽强,然其性如豺狼,贪而无信。”冯道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与之谋,无异与虎谋皮,终遭反噬。前车之鉴,不可不察。”他意有所指,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在杜重威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开,“诸公皆是朝廷股肱,陛下肱骨。当此危局,更需同舟共济,屏除私念,共御外侮。切莫……自误。”
他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却又滴水不漏。既是对杜重威那番“勾结契丹”论的回应,又像是对所有人的警告。
杜重威脸上横肉抖动,似乎又想发作,但瞥了一眼冯道身后阴影里那个跛足的身影,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只是抓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滴落,在昂贵的锦袍前襟洇开深色的痕迹。
厅堂内的空气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
突然,侧门那厚重的锦帘被一只粗粝的大手猛地掀开!
一股带着塞外风沙气息的寒意瞬间涌入温暖如春的厅堂,冲淡了沉水香的味道。一个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此人身材极为高大,比魁梧的杜重威还要高出半个头,骨架粗壮,穿着一件看似普通、却用料厚实的深色皮袍,袍子的边缘和袖口镶着灰黑色的狼毫。他的脸膛是常年风吹日晒的赤褐色,颧骨高耸,鼻梁如鹰钩,嘴唇薄而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狭长,眼珠是极浅的琥珀色,在烛光下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如同鹰隼般冰冷锐利的光芒。他一头浓密的黑发编成数条粗硬的发辫,用皮绳随意束在脑后。
他的出现,带着一股蛮横的、不加掩饰的压迫感,如同猛兽闯入羊圈。厅堂内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王镕和王处首脸色骤变,眼中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惧。杜重威身后的牙兵气息猛地一粗,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虽然那里空无一物。
来人目光如电,扫过在座众人,最后落在主位的冯道脸上。他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草原贵族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倨傲。
“冯相,”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每个字都像是砂砾在摩擦,“主人命我前来,向冯相问安。”他说的汉语虽有些生硬,却字字清晰。
厅堂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动。
冯道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己料到。他甚至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如同古井水面掠过一丝微澜。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青瓷盏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脆响。
“贵使远来辛苦。”冯道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请转告你家主人,冯某承情。”他目光转向脸色变幻不定、惊疑交加的王处首和王镕,又掠过神情复杂、眼底却隐隐透出兴奋的杜重威,最后落在那契丹使者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厅堂里:
“酒冷了,该换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