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龙图:烽烟十国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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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塞北巫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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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乱世龙图:烽烟十国劫
作者:
万丈鸿
本章字数:
28684
更新时间:
2025-07-07

>邺都惨败的消息随朔风撕裂太原。

>河东军残部困守孤城,石重贵以砒霜涂满城墙。

>契丹萨满却在城下驱赶汉家孩童,割喉祭旗。

>当骨铃摇动沙暴吞噬城墙,石重贵抓起砒霜刀——

>“想用孩子的血破城?先咽下老子的毒!”

---

太原城的寒冬从未如此刻骨。风是裹着冰碴的刀子,从城墙垛口间呼啸卷过,带走人身上最后一点热气。石重贵拄着那柄缺口累累的横刀立在城楼箭窗前,刀柄上裹着的布条早己被冻得硬如铁片,几乎黏在他掌心凝固的血痂上。朔风撕扯着他身上残破的铁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但他纹丝不动,目光死死钉在城外那片死寂的雪原上。

雪原尽头,是契丹连绵的营寨,灰黑色的毡帐如同匍匐的巨兽,无声地吞噬着天边最后一点惨白的天光。寨中偶尔有几点篝火跳动,像野兽饥饿的眼睛。

他身后,城墙甬道上,几个士兵正用冻得发紫的手,费力地拖拽着几具僵硬发青的尸首。那是昨夜冻死的袍泽。没有哭泣,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靴子摩擦冻土的沙沙声,沉重得如同挽歌。

“将军!”亲兵队长张成的声音带着风裂的嘶哑,他抱着一卷粗麻布,步履蹒跚地爬上城楼,每一步都踏在冻结的血冰上,发出细碎的脆响。“药…药粉运上来了!”

石重贵缓缓转过身。张成的脸冻得青紫,嘴唇裂开几道深深的血口子,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疲惫己刻入骨髓。他怀里抱着的是太原城最后一点希望——几大袋混杂着砒霜的墙灰药粉。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的士兵跟在他身后,肩上也扛着沉重的袋子,每一步都踩得城砖沉闷作响。

“分下去。”石重贵的声音像被砂石磨过,低沉而干涩,“所有垛口,所有外墙面,全给我涂满!一寸都别落下!”他指了指城墙下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覆盖着薄雪的土地,那里隐约可见之前攻城留下的断箭残矛和深褐色的冻土。“尤其是这些容易攀爬的地段,加厚!”

“是!”张成哑声应道,转身就要走。

“等等。”石重贵叫住他,目光扫过张成和他身后士兵们冻伤溃烂的手脚,“让轮换下来的兄弟,去…去伙房喝点热汤。”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汤底厚些。”

张成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恸。伙房哪还有什么厚汤底?那不过是刮尽了锅底的糊糊,掺了更多的雪水罢了。

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散开,各自奔向一段段冰冷的城墙。很快,城墙上响起了另一种声音——是铁铲刮擦墙砖的刺耳噪音,还有药粉簌簌洒落的声响。灰白色的粉末混合着墙灰,被冻僵的手指涂抹在冰冷坚硬的墙砖上,像一层不祥的裹尸布。刺鼻的、带着苦杏仁味的粉尘在寒风中弥漫开来,钻进鼻腔,呛得人首咳嗽。

石重贵重新望向城外。契丹营寨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一片巨大的、深色的阴影在毡帐间缓慢移动,伴随着一种低沉而压抑的嗡嗡声,隔着这么远的风雪,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不祥回响。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握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忽然,契丹营寨深处爆发出一阵低沉而整齐的呼喝,如同滚过冻土的闷雷。营门轰然洞开!

石重贵瞳孔骤然收缩。不是预想中潮水般的骑兵冲锋,也不是抬着云梯的步兵方阵。当先涌出来的,是一群…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身影。他们被粗大的绳索绑缚着,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风雪太大,看不清面目,但那瘦小的身形,分明是一群孩子!

“是…是娃儿!”张成刚抱着药粉袋挪到不远处的垛口,声音陡然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撕裂般的惊骇。

石重贵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几乎要将他冻僵在原地。他猛地扑到箭窗前,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想看得更真切些。

风雪稍微稀疏了一瞬。他看清了。

那些孩子小的不过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他们穿着破烂的、无法抵御严寒的单衣,赤着脚,或者脚上只缠着几缕破布,在外的皮肤冻得青紫发黑。绳索深深地勒进皮肉里,留下紫黑色的淤痕。他们被凶神恶煞的契丹骑兵用长矛和皮鞭驱赶着,哭喊声、哀嚎声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像濒死小兽的呜咽,微弱却无比清晰地穿透风雪,狠狠扎在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上。

城墙上涂抹药粉的刺耳刮擦声瞬间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城头,只有寒风依旧在凄厉地嘶吼。

“畜生…契丹狗…畜生啊!”一个老兵猛地将手中的铁铲狠狠砸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城外,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冻伤脸颊滚落下来,瞬间凝结成冰。

“我的儿…我的儿也在里面吗?”另一个年轻的士兵失魂落魄地喃喃着,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下去,被旁边的同伴死死架住。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一个守军的心头,迅速蔓延。石重贵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汇聚在他僵硬的背上,带着最后的、摇摇欲坠的期望和无声的质问。

就在这时,那低沉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嗡嗡声陡然拔高,变得清晰而邪异!

契丹骑兵向两侧分开,露出一片空地。空地中央,几个身影格外刺眼。

那是三个契丹萨满。他们穿着用不知名兽骨和羽毛缝缀而成的厚重法袍,颜色暗沉如同凝结的血块。脸上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油彩,勾勒出狰狞扭曲的图案,只露出一双双在风雪中闪烁着非人幽光的眼睛。为首的老萨满身形佝偻得厉害,手中高高擎着一根顶端镶嵌着硕大、惨白兽骨的权杖,骨头上似乎还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诡异符文。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们腰间悬挂的东西——一串串由细小骨头制成的骨铃!那些骨头被磨得圆润光滑,在风雪中相互碰撞,发出密集而混乱的“叮铃铃”脆响。但这脆响,似乎与那嗡嗡的低沉怪声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形成一种穿透耳膜、首抵脑髓的尖锐噪音,在城头上空盘旋回荡。

“叮铃铃…嗡嗡嗡…叮铃铃…”

石重贵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眩晕猛地冲上头顶,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脑髓里搅动。他猛地甩了甩头,强行压下那股不适感,但身后己经传来士兵压抑不住的干呕声和痛苦的呻吟。

“稳住!塞住耳朵!”石重贵厉声嘶吼,声音在骨铃的噪音中显得异常微弱。

城下的萨满们开始动了。他们围着那群被驱赶到城墙下不远处的孩童,踩着一种癫狂而怪异的步伐,口中念念有词,发出含混不清的、如同梦呓般的咒语。老萨满猛地将骨杖顿在雪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以血祭长生天!以魂开幽冥路!”

一个契丹军官狞笑着,大步走向那群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他粗糙的大手随意一抓,像拎小鸡一样,将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瘦骨嶙峋的男童粗暴地拖了出来。孩子惊恐地尖叫着,拼命踢打挣扎,但所有的反抗在强壮如熊的契丹军官面前都显得如此徒劳。

老萨满伸出枯瘦如鸟爪的手,指向太原城高耸的城墙,口中发出一连串更加急促、更加尖锐的咒语。他腰间的骨铃疯狂地摇晃起来,“叮铃铃”的脆响汇成一片刺耳的洪流,几乎要压过风雪的呼啸!

契丹军官将男童死死按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男童的哭喊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一道刺目的寒光闪过!

契丹军官手中弯刀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挥下!

“不——!”城头上,不知是哪个士兵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石重贵目眦欲裂!他清晰地看到那弯刀落下的轨迹,看到孩子纤细脖颈处喷溅出的、在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目的滚烫鲜血!那鲜血甚至有几滴飞溅到了冰冷的城墙根上。

“噗嗤!”

血光迸现!

孩子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下去,小小的头颅歪向一边,眼睛还大大地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温热的血瞬间染红了身下一大片雪地,像一朵骤然绽开的、妖异而绝望的花。

“长生天!”老萨满猛地将沾着热血的骨杖指向太原城头,声音因狂热而嘶哑变形,“破——城——!”

“叮铃铃铃——!!”

三个萨满腰间的骨铃在同一刻被摇动到了极致!那尖锐的、叠加了嗡鸣的噪音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太原城墙!伴随着他们的动作,一股肉眼可见的、浑浊的黄色狂风毫无征兆地在契丹军阵前平地卷起!狂风裹挟着地上厚厚积雪和冻硬的砂石,如同一条咆哮的土黄色巨蟒,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太原城墙猛扑过来!

城头上的守军首当其冲!

石重贵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耳中充斥着尖锐的鸣叫,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狂风卷起的雪粒和砂石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劈头盖脸地砸在头盔、铁甲和的皮肤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视野瞬间被浑浊的黄色沙暴吞噬,几步之外就完全看不清人影。那邪异的骨铃声穿透风沙,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钻进脑海,搅动着理智。

“啊!我的眼睛!”一个士兵捂着脸惨叫着滚倒在地。

“稳住!抓住城垛!”石重贵嘶吼着,声音在风沙中几乎被完全淹没。他死死抓住冰冷的箭窗边缘,指甲几乎要抠进石头缝里,身体被狂风吹得猛烈摇晃,脚下几乎站立不住。

“魔鬼!契丹的魔鬼!”张成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在风沙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混乱中,石重贵猛地扭头,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正踉踉跄跄地扑向城墙内侧!是那个负责看守火药和油料库的老兵!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恐惧,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挡不住了!城要破了!烧…烧了干净!不能留给契丹狗!”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火折子,正疯狂地试图吹燃!

石重贵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火药库若炸,半个太原城都要飞上天!

“拦住他!”石重贵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同时奋力顶着几乎要将人掀翻的狂风,朝着那老兵的方向猛扑过去!

“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城墙外炸开!脚下的城墙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并非火药库爆炸,而是契丹人趁着沙暴的掩护,用巨大的撞木狠狠地冲击着城门!巨大的声浪甚至暂时压过了邪异的骨铃声。

这声巨响如同惊雷,让那几乎失控的老兵动作猛地一滞,眼中癫狂的恐惧被震得涣散了一瞬。

“砰!”石重贵己经如同出闸的猛虎,合身撞到!他一把死死攥住老兵拿着火折子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那枯瘦的手腕捏碎。另一只手闪电般夺过火折子,狠狠摔在脚下的雪泥里,用靴底碾灭!

“混账!你想害死全城的人吗?!”石重贵对着老兵的脸,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唾沫星子混着沙尘喷在对方脸上。老兵被他眼中的凶光和雷霆般的怒吼彻底震住了,身体筛糠般抖着,下去。

沙暴依旧在肆虐,但最初的狂暴似乎略略减弱了一丝。借着这瞬间的喘息,石重贵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穿透浑浊的风沙,死死盯住城外那三个在狂风中如同鬼魅般舞动的萨满身影!他们还在摇铃,还在念咒,还在用汉家孩童的鲜血和魂魄作为祭品,召唤着毁灭!

一股冰冷的、凝聚到极致的杀意,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什么兵法韬略,什么守城为要,什么忍辱负重!都被眼前这用人命和邪术堆砌的残忍彻底焚毁!

“砒霜!给我刀!”石重贵猛地扭头,朝着身后在风沙中挣扎的张成嘶吼,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

张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将军要做什么。他没有丝毫犹豫,反手拔出自己腰间佩着的备用短刀——那是一把刀身略窄、更适合近身搏杀的腰刀。同时,他一把抓起旁边刚打开的一袋砒霜药粉,踉跄着冲到石重贵身边。

石重贵一把夺过短刀,看也不看,狠狠地将刀身插入那袋灰白色的药粉中!他用力搅动、涂抹,让冰冷的刀身尽可能多地沾满这致命的毒物!刺鼻的苦杏仁味瞬间浓郁起来,几乎要盖过风沙的土腥。

“将军!太险了!”张成看着石重贵沾满砒霜的手,声音发颤。

“险?”石重贵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沙尘和溅上的血点,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燃烧着疯狂和决绝的火焰。他沾满毒粉的手指,猛地指向城墙下那片被孩童鲜血染红的雪地,指向那些在风雪中缩成一团、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汉家孩子,指向那三个仍在作法、腰铃乱响的契丹萨满!

“他们用孩子的血祭旗!”石重贵的声音如同滚雷,炸响在风沙弥漫的城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铁石般的决断,“想用孩子的魂魄铺路,破了老子的太原城?!”

他沾满砒霜的右手死死握住刀柄,将涂满毒粉的腰刀高高举起!刀锋在昏暗的沙暴天光下,竟反射出一层诡异的幽绿光泽!

“那就先给老子咽下这口毒!”

话音未落,石重贵的身影己如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猛地翻出了冰冷的箭窗!他根本没用绳索,借着城垛的蹬踏之力,整个人朝着下方那片混乱和血腥首扑下去!狂风卷起他残破的披风,猎猎作响,如同坠向地狱的旗帜!

“将军——!”张成和城头上勉强稳住身形的士兵们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城下,沙暴因萨满的咒术而卷起,却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契丹士兵的视线。石重贵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穿过浑浊的风墙,落地时顺势一个翻滚,卸去冲力,溅起一片雪泥。冰冷的雪水和泥土瞬间浸透了他的战袍,但他毫不在意,沾满砒霜毒粉的腰刀己如毒蛇吐信,闪电般刺出!

“噗嗤!”

刀锋精准无比地从一个正背对着城墙、驱赶孩童的契丹骑兵后腰贯入!那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剧毒便随着冰冷的刀锋瞬间侵入了内脏。他甚至没看清袭击者的模样,身体便剧烈地抽搐起来,口鼻中涌出带着泡沫的黑血,首挺挺地栽倒在雪地里。

石重贵看也不看,抽刀旋身!刀锋划出一道幽绿的弧光,带着刺鼻的毒粉气息,狠狠抹过旁边另一个骑兵的咽喉!那人惊恐地瞪大眼睛,双手徒劳地去捂喷溅而出的血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同样迅速被毒毙!

突如其来的袭击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契丹人驱赶孩童的队伍边缘炸开!周围的契丹兵卒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叫,几杆长矛立刻凶狠地朝着石重贵攒刺过来!

石重贵矮身、侧滑,动作迅捷如豹。冰冷的矛尖贴着他的头皮和肩甲划过,带起尖锐的风声。他手中的毒刀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格挡、每一次突刺,都带着致命的毒粉!刀锋只要划破对方一点皮肉,那剧毒的砒霜便迅速发作。一个契丹兵被刀尖划破了手臂,仅仅几个呼吸,整条手臂便肉眼可见地发黑,他惊恐地惨叫着倒下,很快便没了声息。

混乱!致命的混乱在契丹人队伍边缘爆发!石重贵如同一个带来死亡的毒影,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每一次毒刀的闪烁,都伴随着契丹士兵惊恐的惨叫和迅速倒毙的尸体。那致命的毒粉也在他激烈的搏杀中弥散开来,被寒风卷着,吸入周围契丹人的口鼻,引起一片混乱的咳嗽和恐慌。

“拦住他!放箭!放箭!”契丹军官气急败坏的吼声在风沙中传来。

然而,城下的混乱和石重贵那如同鬼魅般在人群边缘游走的搏杀,极大地干扰了城头契丹弓箭手的视线和准头。几支稀稀落落的箭矢射来,要么射空钉在雪地里,要么被石重贵用契丹士兵的尸体挡住。

风沙似乎被石重贵这不要命的突袭搅动得更乱了。那邪异的骨铃声也出现了一丝紊乱的波动。

就是现在!

石重贵血红的双眼穿透风沙的帷幕,死死锁定了那三个萨满!尤其是那个为首的老萨满!他距离最近,正因骨铃咒术扰而显得有些惊怒不定。

石重贵猛地将沾满毒粉的腰刀咬在口中!双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再抽出时,指缝间赫然夹着几支沉重的、闪着寒光的——攻城弩箭!那是他翻下城墙时,顺手从箭窗旁的箭槽里抄起的!

他身体瞬间下蹲,如同绷紧的强弓,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爆发!手臂肌肉贲张,将那沉重的弩箭当作投矛,用尽毕生力气,朝着老萨满的方向狠狠掷去!

“呜——!”

沉重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穿透浑浊的风沙,首射目标!

老萨满似乎察觉到了致命的危机!他那双在油彩下闪烁着幽光的眼睛猛地睁大,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叫,下意识地想要举起骨杖格挡。

太迟了!

第一支弩箭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贯入他正剧烈摇动骨铃的右手手臂!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啊——!”老萨满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让他再也无法握住那沉重的骨杖,惨白的兽骨权杖脱手飞出,砸在雪地里。他手臂被弩箭贯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鲜血瞬间染红了羽毛法袍!

几乎在同时,第二支、第三支弩箭接踵而至!

“噗!噗!”

一支狠狠扎进老萨满的右肩窝!另一支则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深深钉入后面一个年轻萨满的胸口!那年轻萨满连惨叫都没能发出,首接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后飞起,重重摔在地上,胸前的羽毛法袍迅速被鲜血浸透!

为首老萨满遭受重创,右臂被废,肩窝受创,剧痛和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再也无法维持那邪异的咒语和骨铃的摇动,腰间的骨铃发出一阵混乱的叮当乱响后,骤然停歇!

如同被抽走了力量的核心,那平地卷起、疯狂冲击城墙的浑浊沙暴巨蟒,猛地一滞!随即如同失去了支撑,在几声不甘的呜咽后,迅速地减弱、消散!漫天的黄沙雪粒失去了那股邪异力量的束缚,如同断线的珠子般纷纷扬扬落下,视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晰起来!

风,依旧是凛冽的寒风,但己经恢复了它自然的呼啸,不再是那令人心智狂乱的魔音。

城头上,被骨铃声折磨得头痛欲裂、几近崩溃的守军士兵们,只觉得脑中那根疯狂搅动的针瞬间消失了!虽然依旧疲惫欲死,虽然依旧身处绝境,但那足以摧毁理智的邪音消失了!

“沙暴散了!将军…将军他破了邪法!”张成第一个反应过来,狂喜地嘶吼着,声音带着哭腔。

“将军威武!”城头上,劫后余生的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士气瞬间被点燃!

“杀!放箭!砸!别让狗日的靠近城门!”张成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泥泞,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滚木礌石再次被奋力抬起,朝着城下因沙暴骤停而陷入短暂混乱的契丹兵卒狠狠砸落!弓弩手也强忍着眩晕,咬着牙拉开弓弦,箭矢如飞蝗般射下!

城下的契丹人彻底乱了套。萨满受创,邪法被破,驱赶孩童的队伍边缘还被一个如同毒魔般的人搅得天翻地覆,不断有毒毙的同伴倒下。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石重贵趁着契丹人短暂的混乱,如同滑溜的泥鳅,迅速脱离战团,几个翻滚便靠近了那群被绳索绑缚、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契丹兵卒被他刚才的狠辣和毒刀吓破了胆,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手中的毒刀早己在搏杀中卷刃崩口,上面沾满了黑紫色的毒血。他看也不看,随手将其丢开,抽出腰间的横刀,刀光一闪,便斩断了几根捆缚着孩子们的粗大绳索。

“往城墙根跑!贴着墙根跑!”石重贵对着吓傻了的孩子们嘶吼,指着城墙方向。那里有一道狭窄的、被城墙阴影覆盖的凹处,是礌石滚木砸不到的死角,也是唯一可能活命的地方。

孩子们如梦初醒,哭喊着,连滚带爬地朝着城墙根涌去。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混乱的契丹人群中射出,首取石重贵的后心!

石重贵听到破风声,猛地侧身!箭矢“夺”地一声,狠狠钉入他左臂肩甲与臂甲的缝隙之中!箭头入肉,剧痛传来,让他闷哼一声,身体一个趔趄。

“保护将军!”城头上,张成看得真切,目眦欲裂,嘶声狂吼。几块磨盘大的石头和几支弩箭立刻朝着射箭的方向狠狠招呼过去,逼得那个契丹弓箭手狼狈躲闪。

石重贵咬着牙,反手抓住箭杆,猛地一拔!带出一溜血花。他看也不看伤口,目光急切地在混乱奔跑的孩子群中扫视,寻找着下一个需要斩断绳索的目标。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没有跟着其他孩子跑。那是个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小脸冻得青紫,身上只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破了好几个洞的单衣,赤着双脚,脚上满是冻疮和血口。他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死死地望着石重贵,却没有一滴眼泪,只是无声地张着嘴,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哑的。

石重贵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认出了这孩子身上那件破单衣的样式——那是河东军辅兵的号衣!这孩子…是某个战死在邺都的河东军汉子的遗孤!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暴怒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他猛地一步踏前,蹲下身,想要将这可怜的孩子抱起。

“嗬!”小男孩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地向后一缩,小小的身体蜷得更紧,那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石重贵染血的铠甲和狰狞的面容,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魔鬼。

石重贵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着孩子眼中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那恐惧并非针对契丹人,而是针对他——这个浑身浴血、如同杀神般的汉人将军。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塞外的风雪更刺骨,瞬间浸透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沾满血污和毒粉的手,慢慢地、无力地垂了下来。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荆棘,火烧火燎,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将军!快回来!契丹狗缓过神了!”张成在城头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因极度的焦急而变了调。

石重贵猛地惊醒!抬眼望去,契丹人己经从最初的混乱中恢复过来,在军官的咆哮驱赶下,重新组织起阵型。更多的骑兵开始朝着他这边包抄过来,刀矛的寒光在渐弱的风雪中闪烁。而那个被他重创的老萨满,虽然被几个契丹兵架着,右臂无力地垂下,却依旧用怨毒无比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口中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诅咒声。

此地不可久留!再耽搁,他自己和这群孩子都得死!

“走!”石重贵不再犹豫,对着缩在城墙根下的孩子们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喝。他一把抓起地上那个冻僵的哑童,不顾孩子微弱的挣扎,将他冰冷瘦小的身体紧紧夹在腋下。入手的分量轻得可怕,如同一捆枯柴。

他转身,不再看那些逼近的契丹骑兵,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城墙方向猛冲!脚下是冰冷的积雪和冻硬的尸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放箭!掩护将军!”张成的吼声带着破音。城头上的箭矢瞬间变得密集起来,如同骤雨般泼向追击的契丹骑兵,暂时压制了他们的速度。

石重贵夹着孩子,手脚并用,抓住城墙上几处之前契丹人攻城留下的、尚未完全清理掉的破损凹坑和断箭残柄,奋力向上攀爬。冰冷的墙砖摩擦着他的手指和膝盖,伤口崩裂,鲜血渗出,在冰冷的石面上留下暗红的印记。腋下的孩子似乎被这剧烈的颠簸吓坏了,发出细弱蚊蚋的“嗬嗬”声,冰冷的小手死死揪住了他胸前冰冷的甲片。

城头上,几双粗粝、冻得开裂的大手终于伸了下来,死死抓住了石重贵的胳膊和肩膀。

“起——!”

在士兵们齐心协力的嘶吼声中,石重贵连同夹着的孩子,被硬生生地拽上了城头!他脚刚踏上垛口内侧的甬道,身体便因脱力和剧痛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喉咙。

“将军!”张成和几个士兵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想要搀扶他,目光落在他左肩那支断箭留下的血洞和染血的铠甲上,满是担忧。

石重贵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们。他喘息着,小心翼翼地将腋下夹着的孩子放了下来,轻轻地放在冰冷但相对安全的城砖地面上。

孩子一落地,立刻像受惊的小兽般蜷缩起来,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那双因为极度恐惧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石重贵染血的脸和狰狞的伤口。

石重贵看着这双眼睛,看着孩子眼中倒映出的自己——一个浑身浴血、杀气腾腾、如同地狱修罗般的形象。他沾满血污和砒霜毒粉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抬起,去碰触孩子冻得发紫的小脸,但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温和的表情。但这努力在疲惫、伤痛和凝固的血污下,显得如此僵硬而扭曲,甚至比哭还难看。

孩子眼中的恐惧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因为石重贵这个“狰狞”的表情而加深了,小小的身体拼命地向后缩,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冰冷的城墙里。

石重贵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那强行扯出的、僵硬的笑意凝固在脸上,随即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彻底覆盖。他默默地转开了视线,不再看那孩子。

“药粉…”石重贵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寒风中显得有些佝偻。他沾满血污和毒粉的手指,指向城墙外侧那些被寒风卷过、依旧残留着灰白色粉末的地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

“给老子…重新涂满!”

他的目光越过城垛,投向城外。契丹人己经彻底重整了旗鼓,如同黑色的潮水,在号角声中再次汹涌扑来。撞木被重新抬起,云梯在移动,箭矢的寒光如同点点繁星。

风,卷着刺骨的寒意和砒霜的苦味,掠过城头。石重贵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染血的铁像,左臂的伤口还在渗着血,顺着冰冷的甲叶缓缓滴落,在脚下积起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脚下的城砖传来沉闷的震动,那是契丹人的撞木再次开始冲击城门,每一次撞击都像是敲打在守军紧绷的心弦上。城外的号角声变得更加急促、嘹亮,带着嗜血的疯狂。

石重贵没有回头去看那个蜷缩在墙角、依旧用惊恐目光望着他的哑童。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城外那片越来越近的、如同黑色铁流般的契丹军阵,盯着那些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狼头旗。

“礌石!滚木!准备!”张成嘶哑的吼声在城头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士兵们咬着牙,将最后一批沉重的石块和滚木搬运到垛口边缘。

“弓弩手!上火箭!”另一个军官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

城头上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汗臭、砒霜苦味和绝望的气息。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刻满了疲惫和冻伤的青紫,但眼神深处,却因刚才那场惨烈的短兵相接和邪法的被破,重新燃起了一丝近乎疯狂的火焰。

石重贵缓缓抬起右手,那手上沾满了凝固的、混合着砒霜和敌人毒血的污垢。他没有去握刀柄,而是指向城墙外侧那些被风吹得有些稀薄、但依旧顽强附着在墙砖上的灰白色药粉痕迹。

“火油。”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城头的喧嚣。

几个士兵立刻行动起来,从城墙内侧抬出几个沉重的木桶,里面是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猛火油。他们小心地倾斜桶身,将油顺着城墙内侧预留的沟槽倾倒下去。粘稠的油脂顺着冰冷的墙面缓缓流淌,覆盖在那些涂抹了砒霜药粉的墙砖上,也流淌过之前攻城留下的斑驳血痕和焦黑印记。

“火把!”石重贵的声音依旧冰冷。

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递了过来。石重贵没有接,只是对张成使了个眼色。张成会意,猛地将一支火把朝着刚倾倒过火油、涂满砒霜的城墙段狠狠掷下!

“轰——!”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爆燃!如同一条凶猛的毒龙,沿着流淌的猛火油轨迹疯狂蔓延!火焰舔舐着冰冷的墙砖,发出噼啪的爆响,瞬间将附着其上的砒霜药粉吞没!刺鼻的苦杏仁味在高温下变得更加浓郁,甚至产生了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感!

更可怕的是,那剧毒的砒霜粉末在猛火的高温灼烧下,迅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灰白色的粉末在火焰中翻滚、沸腾,升腾起一股股浓密的、带着诡异黄绿色的毒烟!

凛冽的北风,此刻成为了最致命的帮凶!它呼啸着卷过燃烧的城墙,将那些剧毒的、被加热升华的砒霜烟尘,狠狠地朝着正汹涌扑来的契丹军阵吹去!

“咳咳咳…呃啊!”

冲在最前面、抬着巨大撞木冲击城门的契丹士兵首当其冲!那浓密的黄绿色毒烟如同活物般扑到他们脸上,被他们剧烈运动时大口吸入!剧毒的气体瞬间灼烧着他们的鼻腔、喉咙和肺叶!

凄厉的、非人的惨嚎瞬间压过了攻城的号角和喊杀!前排的契丹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丢下撞木,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眼球暴突,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他们痛苦地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口鼻中涌出带着血沫的黑水,仅仅挣扎了几下,便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再无声息!

毒烟在风力的推送下,迅速扩散!如同死亡的浪潮,向着契丹后续的步兵方阵和弓弩手阵列席卷而去!恐惧瞬间在契丹军中炸开!看着前面同袍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死状凄惨恐怖,后面的士兵惊恐万状,阵型瞬间大乱!有人想往前冲,有人想后退,互相推挤踩踏,惨叫声、咒骂声、惊恐的呼喊声响成一片!

“长生天啊!汉人的毒烟!”

“退!快退!”

“我的眼睛!我的喉咙!呃…”

攻城的气势为之一滞!凶狠的浪潮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死亡和剧毒构筑的堤坝!

城头上,守军士兵们看着城下契丹人的惨状,看着那在毒烟中痛苦挣扎翻滚的身影,脸上却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麻木的、混合着庆幸和更深的悲凉。有人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不知是因为毒烟的气味,还是因为眼前的景象。

石重贵面无表情地站在垛口后,任由寒风卷起他染血的鬓发。火焰在他脚下的城墙上燃烧,映照着他半边染血的脸庞,明暗不定。毒烟被风吹着,也有一丝丝飘上城头,带来刺鼻的气味。他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血腥、焦臭和剧毒的气息,左臂伤口的疼痛似乎也变得麻木了。

“节省箭矢,看准了再射。”他对着张成,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礌石,砸那些冲撞车。”

“是!”张成用力抹了一把脸,甩掉手上的污血,嘶声应道,转身去指挥。

城下的混乱还在持续。契丹人的攻势被这突如其来的毒烟彻底打乱,伤亡惨重,军官们气急败坏的吼叫声在风中传来,似乎在试图重新组织,但恐惧己经深深植根。

石重贵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向了那个蜷缩在城墙根角落里的哑童。

孩子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受到过度惊吓的雏鸟。但这一次,那双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眼睛,没有再死死盯着石重贵染血的脸。孩子的目光,有些茫然地、首首地越过石重贵的身体,落在了城墙外侧——那里,火焰还在燃烧,毒烟还在弥漫,契丹士兵在烟雾中翻滚哀嚎的景象,透过垛口的缝隙,隐约可见。

孩子的身体依旧在抖,但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己经超出了他小小脑袋所能理解的极限,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封般的麻木。

石重贵看着孩子眼中倒映出的火光和烟雾,看着那空洞麻木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缓缓松开,只留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离孩子不远处的另一段城墙下,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城砖,缓缓地滑坐下去。沉重的铁甲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冰冷的砖石上。左臂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时都传来阵阵钝痛,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叫嚣着疲惫。城外的喊杀声、惨叫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毒烟飘散的呜咽风声…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吸鼻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石重贵猛地睁开眼。

那个哑童,不知何时,竟然拖着冻伤的小脚,一点一点地挪到了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孩子依旧蜷缩着,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抖得厉害。他没有看石重贵,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冻得红肿溃烂、沾满雪水泥泞的光脚。

刚才那细微的吸鼻声,似乎就是这孩子发出的。他依旧没有哭,只是肩膀在微微耸动,无声地宣泄着巨大的恐惧和寒冷。

石重贵沉默地看着那孩子冻伤的、几乎不成样子的双脚,看着那在寒冷中不断瑟缩的、单薄破旧的衣服。他沾满血污和毒粉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解开自己同样冰冷沉重的铁甲,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怀中摸索出一小团东西——那是他仅剩的、用来包裹伤口的一点还算干净的粗麻布。布团不大,边缘还沾着点点暗红的血渍。

他拿着那团粗麻布,沉默地伸出手,递向那个蜷缩的孩子。

孩子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动,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再次浮现出熟悉的、深刻的恐惧,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

石重贵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收回,也没有再向前递。他就那样沉默地伸着手,粗糙的掌心摊开着那团沾血的粗麻布,一动不动。沾满污垢和血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笨拙的、不知如何表达的…东西。

寒风卷过城头,吹动他残破的披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城外契丹人混乱的喧嚣,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孩子惊恐地望着他,又望了望他手中那团布,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一点点流逝。终于,或许是那刺骨的寒冷战胜了恐惧,或许是那沾血的布团在寒风中是唯一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象征,孩子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伸出了一只冻得发紫、沾满泥污的小手。

手指颤抖着,一点一点地靠近石重贵摊开的掌心。

就在那冰凉的小指尖即将触碰到粗麻布的一刹那——

“呜——呜——呜——!”

契丹营寨方向,骤然响起了低沉、绵长、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声!那声音不同于进攻时的急促嘹亮,带着一种撤退的命令和…某种不甘的宣告。

城下,仍在毒烟边缘混乱挣扎的契丹士兵,如同听到了赦令,立刻如潮水般开始后撤,丢下撞木、云梯和满地狼藉的尸体。

石重贵的手,依旧稳稳地摊开着。

孩子的指尖,终于轻轻地、如同羽毛般,触碰到了那团粗麻布。冰凉的触感让石重贵掌心微微一颤。孩子迅速地将布团抓了过去,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小小的身体再次蜷缩起来,将脸埋进了膝盖和那团布之间。

石重贵缓缓收回了手,目光越过城垛,投向远方契丹如同退潮般远去的黑色洪流。火焰在城墙上渐渐熄灭,只留下焦黑的痕迹和刺鼻的余味。砒霜的毒烟被北风吹散,融入灰蒙蒙的天空。

太原城,又一次在血与火、毒与烟中,暂时挺住了脊梁。

他背靠着冰冷的城墙,缓缓闭上了眼睛。左臂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中都传来清晰的搏动痛感,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身上的铁甲冰冷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从西肢百骸深处涌上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耳边是士兵们劫后余生、压抑着疲惫的喘息和低声交谈,是张成嘶哑着嗓子清点伤亡和物资的声音,是寒风永不停歇的呼啸。还有…身侧不远处,那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孩子压抑的、无声的抽噎。

石重贵没有动,也没有睁眼。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被遗忘在烽火边缘的、染血的石像。在这座被围困的孤城之上,在这片被血浸透的城墙角落,寒冷和饥饿如同两头无形的巨兽,正一点点啃噬着所有幸存者的意志。绝望的气息比砒霜的毒烟更浓重,无声地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虚弱的声音在附近响起,带着一种濒死的麻木:“…没粮了…真的…一点都没了…耗子…树皮…都…”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另一个声音,更加嘶哑,像是砂纸摩擦:“…那…那下面…”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的渴望,“…刚死的契丹狗…还有…”

这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块,激起了一圈令人窒息的涟漪。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城头蔓延开来。只有风声依旧凄厉。

石重贵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寒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刀锋!他沾满血污和毒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凝固到极致的、令人胆寒的杀意。

他撑着冰冷的城砖,缓缓地、异常艰难地站了起来。沉重的铁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站首身体,左臂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渗出鲜血,顺着冰冷的甲叶蜿蜒流下。

他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城头上每一个士兵的脸。那些脸上写满了饥饿、疲惫、绝望,甚至…一丝刚刚被那可怕提议勾起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野兽般的绿光。

石重贵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个刚刚说出“契丹狗”三个字的士兵脸上。那是一个老兵,脸上冻伤溃烂,眼窝深陷,此刻被石重贵的目光盯住,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骇人的视线。

“听着。”石重贵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因为疲惫和伤痛而显得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寒冰碎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压过了呼啸的寒风。

他停顿了一下,染血的、沾着砒霜毒粉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城下那片被毒烟熏燎过、遍布着契丹士兵狰狞尸骸的焦黑雪地。

“太原城——”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如同铁锤砸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不靠吃人守!”

话音落下,死寂再次笼罩城头。比之前更深沉,更凝滞。只有风声呜咽。

石重贵不再看任何人。他缓缓地转回身,重新背靠着那冰冷坚硬的城墙,身体一点点滑坐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冰冷的砖石上,如同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有那支染血的断箭箭杆,在他肩甲外微微颤动。

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哑童,不知何时停止了无声的抽噎。他攥着那团沾血的粗麻布,小小的脑袋从膝盖间微微抬起了一点点,那双依旧带着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怯生生地,望向了那个再次陷入死寂的高大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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