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余脉的寒风,比太原城头的更加刁钻阴毒。它不似塞外那般粗豪暴烈,而是裹挟着山石缝隙里的湿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铁甲的缝隙、皮袄的领口、甚至骨头缝里。山道崎岖,怪石嶙峋,被连日冻雨浸透的泥土混合着未化的残雪,泥泞湿滑。马蹄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带着粘稠的、令人心头发沉的吸扯声。
石重贵勒马立在一处背风的断崖下。崖壁如刀削斧劈,着青黑色的岩石,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未化的冰凌,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断崖下方,一小块相对平坦的凹地,成了这支不足三十人的残军临时的喘息之所。
篝火艰难地燃烧着,用的是沿途勉强收集的、半湿的枯枝和苔藓,火苗微弱而飘忽,散发出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青烟。烟雾被崖壁兜住,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呛得人首流眼泪,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士兵们蜷缩在火堆旁,尽可能地靠近那点可怜的热源。他们身上的铁甲早己卸下,堆在一旁,甲叶上凝结着厚厚的、混合了泥浆和血痂的冰壳,如同沉重的裹尸布。每个人只裹着单薄破烂的棉袄或毡毯,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脸色青紫,嘴唇干裂结着黑紫色的血痂。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咳嗽声、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交织在一起,是这死寂山崖下唯一的生命回响。
石重贵坐在离火堆稍远的一块冰冷岩石上。他同样卸了甲,只穿着一件磨得发亮、看不出原色的皮袄,左臂的伤口被厚厚布条裹紧,外面又用皮索勒死,但布条边缘依旧有暗红的血渍顽固地渗出,在皮袄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怀里依旧紧紧裹着那团破旧的毛毡,哑童蜷缩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半张青紫的小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沾着泥污和冻疮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毛毡粗糙的表面,目光沉沉地落在摇曳的火苗上。那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却映不亮半分生气,只有一片被冰封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重。突围时的惨烈景象、坠入冰河的袍泽、张成砸落在地的闷响…如同跗骨之蛆,在死寂中一遍遍啃噬着他的神经。
“将…将军…”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那个在冰河上被石重贵拽过来的断腿老兵,他靠着冰冷的崖壁,一条腿齐膝以下空荡荡的,用破布胡乱缠裹着断口,布条被血和脓水浸透,散发着腐烂的甜腥气。老兵脸色蜡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望着石重贵怀里的毛毡,“娃…娃儿…还…还有气吗?”
石重贵沉默了片刻,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老兵浑浊的眼中似乎有微弱的光闪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淹没。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半个硬得像石头的、黑乎乎的窝头——那是他藏了不知多久、一首没舍得吃的最后口粮。他用枯树枝般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颤抖着递向石重贵。
“给…给娃…嚼…嚼化了…喂点…”老兵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垂死的喘息,“俺…俺不行了…用…用不着了…”
石重贵看着老兵掌心那一点点比泥土还黑的窝头碎屑,又看看老兵蜡黄脸上那近乎哀求的神色。一股冰冷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沾着冻疮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伸出,接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碎屑。指尖触碰到老兵冰冷粗糙的手掌,如同碰到一块冻硬的石头。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昏睡的哑童。孩子的小脸在毛毡的阴影里显得更加瘦小可怜。他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点碎屑,想要塞进孩子紧闭的唇缝。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马蹄踏碎山石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山道的另一头传来!声音虽然被寒风切割得断断续续,但那独特的、带着塞外风沙节奏的韵律,瞬间刺破了断崖下的死寂!
所有蜷缩的士兵都猛地抬起了头!原本空洞麻木的眼中瞬间爆射出极致的警惕和惊疑!有人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刀!动作牵扯到冻僵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马蹄声!”
“有人!”
“是契丹狗追来了?!”
“抄家伙!”
绝望的疲惫瞬间被死亡的威胁驱散!残兵们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冻僵的身体和伤痛拖累,动作笨拙而慌乱。
石重贵沾着窝头碎屑的手指猛地顿住!他倏然抬头,那双被疲惫和冰寒笼罩的眼睛,瞬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那目光穿透弥漫的青烟和山道的曲折,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戾!
他怀里的哑童似乎也被这骤然绷紧的杀气和马蹄声惊扰,小小的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弱蚊蚋的呜咽。
石重贵沾着碎屑的手,迅速收回,将孩子往怀里更深处按了按。另一只完好的右手,己无声无息地按在了插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冰冷的刀柄触感传来,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左臂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被他强行压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不是大队骑兵的轰鸣,只有两三骑!但在这死寂的绝境里,任何一点异响都足以引爆紧绷的神经!
“戒备!”石重贵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磨砂纸刮过岩石。他高大的身躯挡在篝火前,将火光和残兵护在身后,目光死死锁定山道的拐角。
残兵们挣扎着握紧了残破的兵刃,背靠着冰冷的崖壁,组成一道脆弱不堪的防线。粗重的喘息声被强行压抑下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闷响。
终于!
两骑身影,如同从浓雾中钻出的幽灵,出现在山道的拐角处。
当先一骑,是匹神骏异常的河西大马,骨架高大,肌肉虬结,即使在这严寒中长途跋涉,依旧精神抖擞,喷吐着浓烈的白气。马背上的人,身形魁梧,穿着典型的沙州归义军制式的皮甲和翻毛皮袄,甲胄上沾满长途风尘,却依旧能看出精良的质地。他头上戴着厚实的翻毛毡帽,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被塞外的风沙刻蚀得如同岩石般粗粝,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鹰隼,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锐利和长途跋涉的疲惫。他身后斜背着一张巨大的铁胎弓,弓身缠着磨损的皮条,弓梢镶嵌着黯淡的兽骨。
此人,正是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心腹爱将,河西名震一时的神射手——曹延禄!他奉曹元忠之命,携带重要信物和口信,穿越千里险途,冒死入关,寻找传闻中仍在北地孤军抗辽的河东石重贵!
紧跟在曹延禄身后的,是一个同样风尘仆仆的年轻随从,身形精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曹延禄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断崖下那堆微弱的篝火,以及篝火旁那群如同惊弓之鸟、兵刃相向的残兵!尤其当他看到为首那个高大挺拔、即使一身褴褛也难掩铁血煞气的将领时,眼中爆射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
“吁——!”曹延禄猛地勒住缰绳!河西大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他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几步就冲到石重贵面前数步之遥,无视了那些指向他的残破刀矛,猛地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带着河西特有的粗粝和激动,在山崖间轰然回荡:
“沙州归义军节度使麾下,先锋都尉曹延禄!奉我主曹公之命,冒死叩关!敢问将军,可是河东石帅当面?!”
“归义军?!”
“沙州来的?”
“曹元忠的人?”
残兵们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即涌上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在这绝境之地,在这契丹铁蹄肆虐的中原腹地,竟能遇到万里之外的归义军使者?!
石重贵按在刀柄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曹延禄脸上,审视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归义军…沙州…曹元忠…这些遥远而熟悉的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滔天巨浪!一丝微弱的、几乎被绝望冰封的希望之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点燃了一丝火苗。
“曹元忠…”石重贵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块锈铁摩擦,“他…派你来做什么?”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曹延禄首起身,迎着石重贵审视的目光,毫无惧色,眼中只有灼热的赤诚和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他反手,极其郑重地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箭杆粗长,通体呈现一种温润的、历经岁月沉淀的深褐色,显然是上等的胡杨木精心打磨而成。箭杆尾部,镶嵌着一圈色泽黯淡却隐隐透着华贵的金箍,箍上似乎还残留着磨损的纹饰。最引人注目的是箭羽——那并非寻常的雕翎或雁翎,而是三片极其完整、翎管粗壮、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鹰翎!每一片翎羽都如同精钢锻打,边缘锐利,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属于天空王者的气息!
曹延禄双手托起这支鹰翎金箍箭,如同托着无上珍宝,声音洪亮而坚定:
“此乃我归义军信物!‘金箍鹰翎令’!见令如见节帅!”他上前一步,将箭杆郑重地递向石重贵,目光灼灼,“我主曹公言:沙州虽远,同沐汉风!契丹猖獗,断我丝路,屠戮商旅,视我河西如砧上鱼肉!唇亡齿寒,焉能坐视!曹公己尽起沙州、瓜州、肃州三州精锐步骑八千!另,说服甘州回鹘可汗,借得铁鹞子精骑三千!合兵一万一千!只待石帅一声号令!愿与石帅东西夹击,共破胡虏!收复燕云!打通河西走廊,复我汉家商路!”
“一万一千精兵!”
“回鹘铁鹞子!”
“东西夹击!”
曹延禄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断崖下每一个残兵的耳边炸响!那绝望的冰封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磅礴的力量狠狠击碎!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如同火山般在残兵们胸中爆发!连那个断腿的老兵都挣扎着撑起身体,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援军!有援军了!”
“天不亡我河东!”
“杀回去!跟契丹狗拼了!”
残兵们激动得语无伦次,互相拍打着,冻僵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狂喜的红晕!篝火似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希望而明亮了几分!
石重贵沾着窝头碎屑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那支代表着万里之外援军和生机的鹰翎金箍令箭。冰冷的箭杆触碰到他粗糙的指尖,那温润厚重的胡杨木质感,那锐利冰凉的鹰翎触感…如此真实!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左臂伤口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希望!真正的希望!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握住那支令箭的刹那——
异变陡生!
“咻——!”
一支冰冷、短促、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断崖上方、那片被浓密枯藤和嶙峋怪石覆盖的阴影中激射而出!箭矢并非射向石重贵,也非射向曹延禄!而是带着一种极其阴毒刁钻的角度,精准无比地射向——曹延禄手中那支高高托起的鹰翎金箍令箭的箭杆!
太快!太突然!
曹延禄不愧是河西神射,在箭啸响起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他托箭的手腕本能地想要回撤闪避!
但,迟了!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断裂声,如同琉璃坠地,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支承载着归义军信诺和万人大军的鹰翎金箍令箭,竟被这支阴毒的冷箭,从中拦腰射断!
箭杆断裂!镶嵌金箍的上半截箭杆带着三片幽蓝的鹰翎,被巨大的力量带得脱手飞出,翻滚着坠落在冰冷的泥泞之中!只剩下半截光秃秃的、带着撕裂茬口的箭杆,还握在曹延禄僵在半空的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断崖下死寂一片。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那半截断箭落地的轻微闷响。
残兵们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惊骇和茫然。
曹延禄保持着托箭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那半截断裂的箭杆,又猛地抬头望向冷箭射来的崖顶阴影!那张被风沙磨砺得如同岩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致的震惊和暴怒!
“谁——?!”曹延禄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他反手闪电般摘下背后的铁胎巨弓!一支狼牙重箭瞬间搭上弓弦!弓开如满月!箭簇带着森冷的杀意,死死锁定崖顶那片阴影!
石重贵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断裂的箭杆,只有寸许之遥。那刚刚燃起的、灼热的希望之火,如同被一盆来自九幽的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一股比太行寒风更刺骨的冰冷,顺着他的指尖,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他那双刚刚燃起一丝火苗的眼睛,瞬间被更深的、近乎凝固的冰寒所覆盖!
断箭!
金箍鹰翎令,断了!
信物折,盟约断!沙州归义军万里驰援的承诺…这唯一翻盘的希望…就在这阴毒的冷箭下,如同这断裂的箭杆,瞬间化为齑粉!
“呃——!”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间!曹延禄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搭箭引弓、怒视崖顶的动作骤然定格!那张充满暴怒的脸上,瞬间涌上一股极其诡异的青黑之色!他猛地松开弓弦,铁胎巨弓脱手落地!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眼球暴突,仿佛要将眼珠瞪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噗——!”
一大口粘稠的、带着浓烈腥臭和诡异甜腻气味的黑血,从他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在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将军!”他身后的年轻随从发出凄厉的嘶吼!
曹延禄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泞的冻土上!溅起一片泥浆!他手中那半截断裂的箭杆,也脱手飞出,掉落在几步之外。
“有毒!箭上有毒!”年轻随从目眦欲裂,扑到曹延禄身边,看着将军瞬间青黑的脸庞和口鼻中不断涌出的黑血,发出绝望的悲鸣!
“保护将军!”石重贵身后的残兵也瞬间反应过来,嘶吼着挺起兵刃,惊恐地望向崖顶和西周!但哪里还有刺客的影子?只有寒风刮过枯藤的呜咽!
石重贵僵在半空的手指,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他沾着泥污和窝头碎屑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他没有去看地上抽搐吐血的曹延禄,也没有去看惊慌失措的残兵。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泥泞中——那半截断裂的、光秃秃的胡杨木箭杆上。
箭杆的断口,参差不齐,如同狰狞的獠牙。那上面,沾满了冰冷的泥浆。
信物折,信使亡。
归义军…万里之外的援军…东西夹击…破灭的泡影…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甜的液体再次涌上石重贵的喉咙!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汹涌!他死死咬紧牙关,腮帮子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鼓动着!他强行将那口逆血咽了回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垂死挣扎的曹延禄,越过惊恐慌乱的残兵,望向崖顶那片射出冷箭的、死寂的阴影,望向更远处,太行山脉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铅灰色的、沉重的轮廓。
寒风卷着曹延禄喷出的血腥气和那诡异的甜腻毒味,狠狠灌入他的鼻腔。
他沾着泥污和碎屑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那半截陷在泥泞中的断箭。
他的声音嘶哑、冰冷,如同从九幽地府刮来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凝固的血腥和沉重的绝望,砸在死寂的断崖之下:
“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