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记铜坊的门环上结着薄冰，白纾辞叩门时，指腹触到冰面下渗出的暗红液体。“哐当”声响惊飞屋檐下的麻雀，振翅声里夹着细微的金属摩擦音——三只铜铃蒙着灰，其中一只铃舌上凝着血痂。
开门的赵匠人瘦得像截枯木，右袖口的绷带浸出梅花状血渍，滴在青砖上，冻成暗红的冰晶。
“白大师……”他嗓音沙哑如生锈的铜剪，侧身时后腰别着的铜锤硌得门板作响。
作坊内弥漫着煤油与铜锈的混味，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铜料，唯独中央铁砧被清出空地，上面的镀金烟袋锅正“噗噗”冒泡。金膜在摇曳的油灯下泛着紫芒，气泡破裂时溅出的金液落在青砖上，烧出蜂窝状的坑，坑底渗出的白气带着甜腥，像腐坏的桂圆混着铁锈。
当白纾辞缓缓靠近时，那烟袋锅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气息，竟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仿佛是在警告着什么。紧接着，那原本就己经有裂缝的金膜，此刻更是不堪重负，那细缝中竟然开始渗出金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铁砧上，汇聚成一颗颗小小的金珠。
白纾辞定睛一看，那金珠的表面竟然映出了无数张扭曲的小脸，这些小脸都在痛苦地挣扎着，仿佛被禁锢在了这金珠之中。
“这不是普通的镀金。”白纾辞的声音有些凝重，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然后将其覆盖在那器物之上。
就在符纸接触到器物的瞬间，那金膜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突然沸腾了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声，那声音如同万千虫豸在同时鸣叫，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血沁金’，是用活人的精血混合着童尸的骨灰炼制而成的。”白纾辞的脸色阴沉，“而且，这每一道金纹，都是一个被活活困死的魂魄。”
赵匠人听到这里，双腿一软，首接跌坐在了旁边的铜料堆上，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着。随着他的动作，他手臂上缠着的绷带也滑落了下来，露出了那焦黑的皮肤。那焦黑的皮肤上竟然缠着一道道金色的纹路，这些纹路与那烟袋锅上的缠枝纹竟然完全重合，就好像那金膜己经从器物上爬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赵匠人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摸出一本线装书，那书的封面原本应该是“点金秘录”西个字，但此刻却被厚厚的血垢浸染得发黑，几乎己经看不出原本的字迹。
他颤抖着翻开书页，只见那书页的边角处也布满了暗红色的污渍，随着他的翻动，那些污渍簌簌地掉落下来，露出了底下用骨血写成的批注：“每镀十器，必留一活口祭金，否则金膜噬主。”
“砰！”作坊大门被撞开，穿貂皮的胖子踉跄着冲进来，右手指尖与镀金鼻烟壶粘成一体。“老赵！”他嘶吼时，鼻烟壶金膜炸裂，溅在脸上的金液烧出蜂窝状破口，青黑色皮肤下隐约可见金纹蠕动，像无数小蛇在皮下钻行。白纾辞桃木剑出鞘，剑尖在胖子手腕画出银弧，“止”字咒落下的瞬间，金液凝固成蛇形疤痕，却在皮肤下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他非要在金粉里加三倍童骨灰……”赵匠人盯着胖子手背上的金纹，瞳孔震颤如筛糠，“说这样镀出的金能照见财神……可那金粉是从城西乱葬岗刨的，去年冬天，我亲眼看见他从女婴坟里……”白纾辞蹲身捡起金膜碎片，碎片在掌心化作黑烟，炸开的哭嚎声里，浮现出乱葬岗的画面：月光下，胖子正用骨铲剖开坟茔，婴儿尸骨上还沾着未干的金粉，眼窝里爬着金色的虫。
三更梆子敲过，白纾辞在作坊中央挖了五尺深坑。
赵匠人捧着《点金秘录》站在坑边，每翻一页，指腹就被纸缘割出血痕，渗血在书页上晕开细小的红点，渐渐连成“悔”字。“念！”白纾辞将桃木剑插在坑边，剑穗上的银铃突然齐鸣，“念解咒篇最后一段！”
赵匠人咬破舌尖，血沫混着咒语喷出：“以血洗金，以魂还魂，金归尘土，怨入轮回——”话音未落，坑里的镀金器物集体爆发出红光，金膜剥落化作万千金蝶，每只翅膀上都印着模糊的童脸。白纾辞点燃“往生符”，符火升空时，作坊角落的阴影里滚出数十件残破童衣，衣领处“长命百岁”的绣字被金漆浸成黑色，衣角还别着半块冻硬的麦芽糖。
“我儿子生下来心口就凉……”赵匠人看着金蝶撞向窗户，突然惨叫着撕开衣襟，胸口露出与烟袋锅同款的金纹，“郎中说要纯金做药引，我才……”白纾辞从袖中取出枚开元通宝，钱眼里穿的不是红绳，而是缕缠着金粉的婴儿胎发。铜钱入手的瞬间，赵匠人胸口的金纹化作金粉剥落，露出新生的皮肉，上面用指甲掐出的“安”字正渗出血珠。
天亮时，作坊里的铜器都褪回青铜色，表面密布细小的凹痕，像无数泪痕。赵匠人抱着铜钱冲向医馆，白纾辞在作坊后院种下梧桐树。隔壁王婆婆拄着拐杖来看，见她往树根撒糯米：“种这干嘛？”她望着东方鱼肚白，轻声道：“去年冬天冻死的那个卖糖姑娘，临死前说想有棵树能歇脚。”
半月后，赵记铜坊挂出“只做素铜”的木牌，牌角系着串用童衣改的布幡。有人看见赵匠人儿子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捏着片带金色斑点的叶子，那斑点形如振翅的蝴蝶，在阳光下透明得像层金箔，每当风起，叶面上就浮现出模糊的童声：“糖……甜……”
白纾辞再次路过时，见铜坊窗台上摆着碗清水，水里漂着片梧桐叶，叶上的金色斑点正化作细沙沉入碗底。突然一阵风过，屋檐的铜铃终于发出声响，叮当作响里，有个小女孩的声音清晰传来：“叔叔，我的麦芽糖呢？”赵匠人从屋里冲出，手里攥着半块糖，却只抓住一缕穿堂风，风里卷着金粉，落在新抽的梧桐芽上，凝成颗露珠，比任何金子都透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