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老巷的风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却吹不散“宝庆金楼”门前的晦气。
白纾辞推开店门时,头顶那串铜铃铛晃了晃,哑着嗓子没发出半点声响。铃舌上凝着层黑垢,像谁偷偷抹了锅底灰,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暗芒。
掌柜老周趴在柜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台面上的暗斑——那是三日前鎏金梳子进店后莫名出现的铜锈,状如细密的梳齿印。
“白大师……”老周猛地抬头,眼袋垂得像两只灌满铅的布袋,眼角还沾着未擦净的眼屎。“您可算来了!”
他推过来的茶杯沿沾着黑渍,冷茶里漂着片蜷缩的茶叶,像极了梳齿间凝着的灰黑发丝。
柜台里的紫檀木匣敞着盖,鎏金梳子躺在丝绒衬垫上,梳背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青芒,莲花中心的血珀呈暗黑色,像冻僵的血滴。
梳子长约五寸,梳齿间卡着几缕灰黑色发丝。白纾辞指尖悬在梳背三寸处,立刻有股阴寒之气顺着指骨爬上来,带着腐朽发油和廉价头油的混味。那不是普通金属的凉,而是从百年老坟里渗出的阴湿,裹着民国胭脂水粉的残香。
“这不是普通金梳。”她取出银针轻刺血珀,针尖瞬间发黑,像蘸了墨汁的笔尖。“是‘血梳’,用活人发丝混金液铸造,每根梳齿都缠着怨魂。”
老周喉结滚动,袖口滑落露出手腕——那里有片铜钱大的黑斑,边缘呈锯齿状,正是梳齿的形状。
“收梳子的人说,”他声音发颤,手指绞着汗湿的帕子,“是从城郊老宅梳妆台收的,原主家道中落,急着换钱。”
白纾辞指尖拂过梳齿,灰黑发丝突然蠕动起来,在灯光下映出无数细小的人脸轮廓,像无数蚊蚋在振翅。“民国二十三年,”她盯着血珀,珀中隐隐有红光流转,“青楼女子‘婉容’被老鸨强行剪去长发,熔入金液铸梳,只因她藏了恩客给的赎身钱。”
老周突然打翻了茶碗,碎瓷片上的暗斑赫然是个梳齿印。
“怪不得!”他声音嘶哑,“这三天熔炉里的金子总莫名凝固,浇铸时发出女人哭号声!昨夜我梦见梳子自己动了,梳齿卡在我喉咙上……”
白纾辞没接话,目光落在柜台角落——那里堆着几枚打废的金戒指,戒圈上都刻着半截莲纹,像被生生掐断的花枝。
三更梆子敲过,白纾辞独自留在金楼。她灭了所有灯火,只在木匣前点了盏豆油灯。灯芯爆出火星时,梳齿间的发丝突然伸首,像无数细针指向夜空,同时传出细碎的呜咽声:“冷……我的头发……”她取出桃木剑,剑尖挑起“开眼符”,符纸贴上梳背的刹那,血珀猛地迸出红光,缠枝莲纹竟活了过来,莲花瓣张开成嘴状,咬向符纸边缘,发出“咔嚓”的瓷裂声。
“还我头发……还我命来……”呜咽声陡然拔高,梳齿间喷出黑红色雾气,在灯影里聚成女子轮廓。她身着褪色的大红嫁衣,长发披散,发间还缠着几缕金箔。
白纾辞剑穗扫过血珀,珀中浮现出记忆碎片:
雕花梳妆台前,老鸨举着剪刀狞笑着,婉容的长发簌簌落在红漆盘里,发丝上还沾着她咬碎舌尖吐出的血。金液注入梳模时,她穿着嫁衣吊死在房梁上,发丝缠满了刚铸成的梳齿,血珠滴在尚未凝固的金液里,凝成颗颗血珀。
“她不是要你的财运,”白纾辞用符水擦拭梳齿,灰黑发丝遇水卷缩,露出底下暗红的金纹,“是要寻回被夺走的发丝。你看这莲纹,本是并蒂莲,却被刻成断头莲,每片花瓣都是用她的指甲屑混金粉填的。”
老周惊恐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黑斑渐渐变红,形如正在滴血的指甲印,而柜台下传来“咔嚓”声响——是熔炉里的金子再次莫名凝固,结成梳齿状的硬块,敲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声。
卯时初刻,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白纾辞将梳子放入盛满公鸡血的陶碗。血珠渗入梳齿的瞬间,灰黑发丝化作青烟,血珀中的暗红色褪去,露出里面完整的发丝脉络——那是婉容临死前偷偷藏在血珀里的一缕真发,发梢还系着枚褪色的红绳结,绳结上刻着个模糊的“容”字。
“去城郊乱葬岗,”她用红布包起梳子,“找那棵长着并蒂莲的老槐树,树下是她的衣冠冢。”
三日后,老周从乱葬岗回来,手背上的黑斑己褪成淡红的莲花印。
他在金楼门口挂出“拒收古金饰”的木牌,牌角系着用红绳编的发结。柜台上多了盆并蒂莲,花瓣上常年凝着水珠,像谁落下的泪。
白纾辞路过时,看见木牌缝隙里卡着根灰黑色发丝,在风中轻轻晃动,而金楼的铜铃铛不知何时重新作响,叮当作响里,隐约有女子的浅唱:“梳青丝,盼归人……”
巷口的糖炒栗子摊飘来甜香,老周正给小孙女梳发,桃木梳齿间漏下几缕碎发。女孩指着柜台里的空木匣问:“爷爷,那把会发光的梳子呢?”
他望着窗外老槐树枝头的并蒂莲,轻声道:“还给一个等了很久的姐姐了。”
此时一阵风过,柜台下的熔炉发出“滋啦”轻响,熔化的金子在锅底凝成朵并蒂莲,花瓣脉络清晰,比任何鎏金都透亮。
而在城郊乱葬岗,老槐树下的土堆上,不知何时多了把桃木梳,梳齿间缠着缕新生的绿芽,在夕阳里闪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