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工地的黄昏弥漫着水泥灰。万人坑像大地撕开的巨大伤口,边缘歪歪扭扭的警示牌上,“施工危险”西个字被粉尘蒙成了灰黑色。
挖掘机的灯光刺破暮色,照亮坑里密密麻麻的铜钱,它们泛着青绿色的光,像一片凝固的海洋,每一枚都沾着黑泥,钱眼里缠着草根和碎发,在灯光下微微蠕动。
工头老钱蹲在坑边,夹着烟的手指在发抖。
救护车呼啸着驶离,尾灯在扬尘里拉出红线——铲车司机今早开工时,突然拍着挡风玻璃尖叫,说看见铜钱堆里伸出无数只手,接着方向盘就像被拽住般打偏,卡车撞在土堆上,驾驶室瘪得像被捏过的易拉罐。
“白大师,您瞧瞧这……”老钱递过枚铜钱,钱眼里缠着根黑头发,像用胶水粘上去的。他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手背上还留着道新划的血痕。
白纾辞接过铜钱,指尖刚触到钱身就猛地缩回——铜钱冷得像块寒冰,上面的“熙宁元宝”西个字竟在微微蠕动,像无数小蛇在铜面上爬行。
“这是‘万人血钱’。”她将铜钱扔进旁边的水桶,水面立刻浮起层黑沫,像谁朝水里吐了口浓痰。桶壁上很快凝出白霜,映着挖掘机的灯光,泛着诡异的蓝光。
老钱吓得烟卷掉在地上,火星溅在裤腿上,烧出个焦洞。“古代打仗,败军被活埋时,每人嘴里含枚铜钱,怨气就锁在钱里,形成煞阵。”
“那……那这楼还盖不盖了?”老钱声音发颤,望着坑里的铜钱,仿佛看见无数张扭曲的脸在泥水里浮沉。
白纾辞没回答,从帆布包里取出罗盘。铜针在她掌心疯狂旋转,指向坑心时猛地一顿,针尖泛着黑气。她绕着铜钱堆走了三圈,每走一步就往地上撒把糯米,雪白的米粒落在黑泥上,瞬间染成暗红。
第三圈走到一半,她突然停在坑心。
那里的铜钱堆得比别处高,上面压着块刻着“镇”字的残碑,碑角缺了个口,像是被利斧砸掉的,断口处还沾着暗红的痕迹。“阵眼在这里。”白纾辞抽出桃木剑,剑身在暮色里泛着银光。她用剑尖撬动残碑,石碑下的泥土里渗出黑色液体,带着浓烈的腥臭味。
朽烂的盔甲露了出来,金属片上布满绿锈,怀里紧紧抱着个陶瓮。瓮口封着血红色的蜡,蜡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个字都像是用血写的,在灯光下泛着的光泽。
白纾辞屏住呼吸,用剑柄敲开蜡封,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熏得老钱当场干呕。陶瓮里装满了血红色的水,水上漂着无数铜钱,每个铜钱上都用朱砂写着名字。
“这些是枉死的士兵。”她用桃木剑挑起枚铜钱,铜钱在剑尖上旋转,“领兵的将官怕他们索命,就用邪术把魂魄锁在钱里,以为能永绝后患。”
老钱凑过去看,突然惨叫一声——铜钱上的“张二狗”三个字正在滴血,鲜红的血珠滴在他手背上,立刻鼓起个燎泡,泡壁薄得透明,能看见里面金色的纹路在爬动。
破阵需要“以钱还魂,以血祭血”。白纾辞让老钱找来九十九枚未开过刃的新铜钱,又取来九十九滴公鸡血,混合着朱砂,在每枚新铜钱上画“往生符”。
她的指尖在朱砂里蘸了蘸,血珠混着朱砂,在铜钱上画出的符纹隐隐发亮。老钱捧着铜钱的手一首在抖,有好几次差点把血洒在地上。
当最后一枚新铜钱放入陶瓮时,血红色的水突然沸腾起来。旧铜钱一个个浮上水面,上面的朱砂名字渐渐淡去,化作黑烟飘向坑外。每一缕黑烟里都传出隐约的呐喊,像千军万马在远处厮杀。老钱抱着头蹲在地上,听见那些声音里有恐惧,有愤怒,还有无尽的悲凉。
“怨气散了。”白纾辞将陶瓮重新埋回原地,又在上面种了棵桂花树。树苗很细,却在栽下的瞬间,枝头就冒出了嫩芽。
老钱看着渐渐散去的黑烟,心里盘算着把剩下的铜钱拉去卖。他刚想开口,就见白纾辞在工地门口贴了张符,黄纸黑字写着:“铜钱本无错,错在贪心人。”
符纸贴上的瞬间,老钱看见无数细小的铜钱影子从符纸上飘过,像一群黑色的蝴蝶,落入远处的下水道。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坑里的铜钱,那些青绿色的光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
三日后,老钱偷偷雇了辆卡车,想把剩下的铜钱拉去废品站。
卡车开到护城河桥上时,突然下起了暴雨。一道闪电劈下来,正好打在车厢上,轮胎“砰”地爆了,卡车冲进了河里。老钱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口袋里只剩下枚铜钱,上面刻着“熙宁元宝”,钱眼里还缠着根黑头发,只是头发梢沾着点绿色的水藻,像谁的手指轻轻勾了一下。
那个万人坑的地方,最后真的建了个小公园。园中央种着棵桂花树,每到秋天,树下就会落满铜钱形状的花瓣。
白纾辞再来时,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几个小孩在树下玩过家家,用捡来的石子摆铜钱阵。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塞给她枚磨得光滑的鹅卵石。
“姐姐,这个给你,是我们的‘铜钱’!”石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块上好的暖玉。白纾辞接过时,听见不远处的长椅上,两位老人正在闲聊。
“听说以前这里埋着好多铜钱,可邪乎了……”
“现在不也挺好?花开得比金子还香。”
风吹过桂花树,落下几片金黄的花瓣,其中一片正好落在小姑娘的发间,像一枚天然的金簪,却比任何金子都要柔软。白纾辞望着夕阳下的公园,桂花花瓣落在她的道袍上,她忽然想起埋在树下的陶瓮,不知道那些消散的黑烟,是否真的化作了这满树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