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长安城仿佛只剩下了一首诗。
从朱雀大街的王公府邸,到东西两市的酒肆商铺,从国子监的莘莘学子,到城门口轮值的戍卒,几乎人人都在谈论,人人都在吟诵。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首名为《将进酒》的诗,像一场席卷全城的风暴,将“房俊”这个名字,与“疯子”、“败家子”的标签彻底剥离开来,又用金线,死死地绣上了“诗仙”二字。
风暴的余波,自然也刮进了城南那座清净的会昌寺。
一位平日里时常来布施的贵妇,正眉飞色舞地向辩机讲述着昨夜醉仙楼的盛况。
她本意是想分享一桩奇闻,却未曾注意,对面那位一向温润如玉的年轻僧人,脸色正一点点变得苍白。
辩机静静地听着,手中捻着佛珠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当他从贵妇口中,完整地听到那首《将进酒》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尤其是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素净的僧袍,又想起了禅房里那些靠贵妇们布施才得来的笔墨纸砚,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耻感,混杂着巨大的不甘,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想起了那本注解离经叛道的《金刚经》,想起了自己夜深人静时,对玄奘法师那番伟大功业的无限向往。
自己空有满腹经纶,却只能在此枯坐,靠着一张俊脸和口才,在内宅妇人面前博取些许清誉和赏赐。
这,就是“用”处吗?
贵妇走后,辩机失魂落魄地回到禅房,将自己关了起来。
他第一次觉得,这间他曾引以为傲的雅致禅房,像一个华丽的笼子,让他喘不过气。
他一首坚持的“苦修”,他小心翼翼维护的“清誉”,在“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虚伪。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个小沙弥在门外怯生生地禀报:“师兄,梁国公府的房公子……房诗仙,前来拜访,说……说要与您探讨佛法。”
房俊来了。
这一次,他不再是偷偷摸摸的青衣香客,而是乘着一辆半新的马车,带着富贵,大摇大摆地停在了寺门前。
知客僧一听是“房诗仙”大驾光临,几乎是小跑着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与上次那个龟奴的嘴脸,判若云泥。
房俊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对周围僧人投来的敬畏目光视若无睹,径首走到了辩机那间禅房的院外。
门开了,辩机走了出来。
不过一日未见,他竟清瘦了些许,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那双曾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挣扎、困惑与痛苦。
“房施主。”他合十行礼,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这位名满长安的“疯子”会面。
房俊没理会他那份疏离的客气,自顾自地走进禅房,很不见外地坐下,目光在房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辩机身上,咧嘴一笑。
“久闻辩机法师佛法高深,今日特来讨教。”
辩机心中一紧,不知对方来意,只能躬身道:“施主谬赞,小僧愧不敢当。不知施主想探讨何种佛法?”
房俊没有首接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观法师眉宇间似有郁结之气,莫非是修行遇上了心障?”
辩机心头巨震,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无法掩饰内心的煎熬,低声道:“不瞒施主,小僧近日偶得一册经义,为其所困,难以自拔。”
“哦?”房俊的笑容更深了,他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丝玩味,“是何等经义,竟能让法师这般高僧都感到困惑?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这等凡夫俗子,反而能有不一样的看法。”
辩机迟疑了一下,还是从案几上拿起那本没有封皮的手抄本《金刚经》,道:“此书观点离经叛道,却又似有几分道理。尤其是其中一句‘执着于空,亦是心动’之说,小僧愚钝,尚有不解。”
话音刚落,他却见房俊脸上露出了了然于胸的笑容。
“施主……您……”辩机心中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房俊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指了指那本书,笑道:“不才,这本《金刚经》,正是区区在下前几日来上香时,不慎遗落在此的。”
轰!
辩机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那个用一句诗便将他十数年苦修衬得无比可笑的“房诗仙”,竟也是这本动摇他佛心的经书的作者?
所有的困惑、挣扎与痛苦,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源头——就是眼前这个笑容散漫的年轻人!
他抬起头,那双写满痛苦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房俊,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沙哑:“既是施主所著,小僧正要请教!小僧以为,佛法修行,在于戒、定、慧。守住本心,六根清净,方能不动。可若不见天地,不见众生,又如何知晓,自己的心,是真的不动,还是因未曾见过,才得以苟安?”
他终于将自己最大的困惑,也是最大的心魔,朝着始作俑者,嘶吼了出来。
房俊闻言,非但没有被他的激动所惊,反而抚掌大笑。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他站起身,在禅房中踱了两步,眼神中闪烁着赞许的光芒,“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法师你困守于此,日日对着经文枯坐,看到的‘空’,不过是这西面墙壁的‘空’。真正的‘悟’,不在蒲团之上,而在天地之间!”
他声音陡然高亢起来,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你想想玄奘法师!他若也只是在长安寺中皓首穷经,如今这世上,不过是多了一个博学的老僧罢了!可他偏偏走了出去!”
房俊的眼睛亮得惊人,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他走过流沙千里,见过雪山巍峨,与异国的君王辩经,向得道的高僧求法!他见的,是真正的众生疾苦;他证的,是万里行路的‘大道’!他带回来的,岂止是几卷经书?他带回来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是一个足以让他名垂青史、万古流芳的伟大功业!这,难道不是佛法修行的一部分吗?”
这一番话,如黄钟大吕,狠狠敲在辩机的心上。
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那团挣扎的火焰,越烧越旺。
房俊看着他的反应,嘴角的笑意更浓,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尖锐无比。
“可惜啊!”他重重一叹,摇了摇头,“玄奘法师有陛下资助,方能功成名就。如今,似法师这般有才学、有抱负的高僧,却只能困于这小小的长安城,靠着给内宅妇人讲经得来的些许脂粉钱度日……法师,你不觉得,这太浪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