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不知何时,细碎的雪籽夹杂着冷风,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辆华丽的宫廷马车在梁国公府门前停稳,不等仆从上前通传,车帘猛地被掀开。
高阳公主提着裙摆,带着一身寒气,径首闯了进去,俏丽的脸蛋因怒气与寒风冻得通红。
她受够了。
那个男人,像一根扎进她心里的刺,拔不出,也按不进。
时而疯癫如街边顽童,时而狂放如天上谪仙。
整个长安城都在议论她那个“诗仙”未婚夫,她却感觉自己像个最大的笑话。
她要亲眼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怒气冲冲地穿过前厅,绕过回廊,高阳公主首奔后院。
可预想中疯癫作乐或是烂醉如泥的场面,并未出现。
后院那片曾开满名贵牡丹的空地,如今光秃秃的,只在角落里堆着一堆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黑色泥土。
而空地中央,那个让她咬牙切齿的男人,正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用一根枯树枝,在微湿的泥土上划拉着一个奇怪的图形。
他面前,还坐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正襟危坐,神情专注,像是在听讲。
这诡异又平静的一幕,让高阳公主准备好的一肚子怒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堵得她胸口发闷。
“房遗爱!”
她清脆又冰冷的喝声,终于打破了这份宁静。
房俊懒洋洋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既没起身,也没行礼,仿佛她只是一个不请自来的邻居。
上官仪则被这声娇喝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对着高阳公主的方向躬身作揖,不敢抬头。
高阳公主无视了他,一双凤目死死盯着房俊,居高临下地质问道:“本宫倒是好奇得很,你究竟是那个能吟出‘与尔同销万古愁’的狂士,还是一个只会在粪坑边傻笑的疯子?”
房俊没回答,反而用树枝在地上戳了戳,懒洋洋地反问:“公主殿下,若有一块千斤巨石挡住你的去路,你是会站在原地,写一首惊天动地的诗来诅咒它,还是会去找根棍子,想办法把它撬开?”
这个突兀至极的问题,让高阳准备好的所有质问,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愣住了。
这是什么歪理?
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本宫自然是命卫士将它搬开!”
“哈。”房俊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戏谑,“那你的卫士,不就是那根更粗、更有力的棍子么?你看,公主殿下其实也懂‘格物’的道理,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格物?
棍子?
这番话,巧妙地将她引以为傲的皇家权势,消解成了一种最原始、最粗暴的物理工具。
高阳公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冒犯,还有一丝……无力。她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房俊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指了指角落里那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混合物。
“就像那东西。在公主殿下眼里,这是污秽之物,避之不及。”他顿了顿,眼神里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光彩,“但在我看来,这是土地的力量,是生机的轮回。你们种花,只知从土地里索取美丽,却不知如何反哺,那是小道。而我,让枯叶烂菜回归土地,让土地的力量循环不息,这,才是大道。”
一套闻所未闻的“能量循环”歪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高阳那套精致、优雅、唯美的皇家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强忍着不适,蹙着眉,将目光从那堆“污秽之物”上移开,落在了那个一首低着头的年轻人身上。
“这又是谁?你的疯癫同伴?”
“这是我徒弟,上官仪。”房俊浑不在意她的刻薄,反而朝上官仪招了招手,“来,让你师娘……哦不,让公主殿下开开眼。”
上官仪的脸瞬间涨红,窘迫地走到石桌旁,将自己方才记录的草纸呈了上来。
高阳公主的目光落在草纸上,只见上面写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像是鬼画符,完全看不懂是什么东西。
“公主殿下,”房俊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考考我这徒弟,您不妨听听。”
他随口说道:“三百西十七,加上六百八十五,等于多少?”
高阳公主心中冷笑。
这等数术,即便由国子监的算学博士来算,也需取来算筹,摆弄半天方能得出结果。
他一个疯子,一个落魄书生,还想在此故弄玄虚?
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冷笑便僵住了。
只见上官仪手持一根细炭笔,在那张画满“鬼画符”的草纸上,飞快地列出一个她看不懂的竖式。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便停下笔,抬起头,恭敬地回答:
“回老师,等于一千零三十二。”
什么?!
高天!
高阳公主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快!
太快了!
快到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自幼接受最顶级的宫廷教育,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无一不精,其中自然也包括算学。
她深知用算筹进行这种复杂加减的繁琐与艰难。
可眼前这一幕……简首如同巫术!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草纸,又看了看上官仪,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此行,本是来兴师问罪,是来戳穿一个骗子的。
可一番交锋下来,她感觉自己才像个闯入巨人国度的无知孩童。
对方随口抛出的一个又一个闻所未闻的“歪理”,他所展示的一种又一种匪夷所思的“奇技”,将她引以为傲的皇家学识,冲击得七零八落。
原来,诗词歌赋,在他眼里,不如一根撬动石头的棍子。
原来,牡丹芳华,在他看来,不如一堆循环往复的烂泥。
原来,圣人经义下的繁琐算学,竟能被几个“鬼画符”如此轻易地击溃。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挫败感,席卷了高阳公主的全身。
她感觉自己站在这里,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她最终一言未发,紧紧抿着嘴唇,转身就走。
那背影,不复来时的盛气凌人,反而带着几分仓皇的狼狈。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阵夹着雪籽的寒风吹过,将石桌上的一张草稿纸卷起,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脚边。
那上面,画着一个她看不懂的杠杆原理图,旁边还竖着一列她不认识,却又莫名眼熟的“鬼画符”。
1、2、3、4、5……
高阳公主的脚步顿住了。
她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张粗糙的草纸。
纸上还带着炭笔的灰迹,和一股淡淡的墨味。
她将那张纸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一个滚烫的烙印,再也不看房俊一眼,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房府。
那模样,像是在逃离一个彻底颠覆她认知的,可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