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阁里那点因悟空闯入带起的微风，很快就在黛玉平静的气息中沉淀下来。
“大圣还是这般风风火火。” 黛玉唇角那抹了然的笑意未散，眼神扫过那盆被悟空盯着的醉兰，指尖轻轻一点书案旁的红泥小炉。炉上铜铫子里刚冒起一点细密如蟹眼的小泡，被她这一点，火候瞬间温驯下来，水沸声也静了。
“来者是客。请坐。”她声音清冷依旧，却比在九天之上时多了几分凡尘的温和，少了那份孤高清冷。她走回临窗的书案后，并未看悟空，只随手拿起案上一个素白瓷罐，揭开盖子，拈了一小撮形似松针、色泽莹绿的茶叶投入两个同样素净的茶杯中。那茶叶一入杯，便散发出一股极其清冽又醒神的草木气息，瞬间冲淡了醉兰那若有似无的酒香。
悟空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旁边一张圈椅里一坐，两条腿习惯性地想往扶手上跷，瞥见黛玉沉静的背影，又挠挠头放下了。金箍棒随意地靠在椅子腿边。他吸了吸鼻子，注意力又被那杯中新茶的香气吸引：“这茶闻着也怪香的！比老君那儿的琼浆玉液也不差！”
黛玉提铫，将恰到好处的沸水注入杯中。水流如线，热气氤氲。那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根根首立，茶汤渐渐化为清澈的浅碧色，香气愈发清幽深远。她将一杯推到悟空面前：“不是什么琼浆玉液，不过是山野间得了些造化机缘的野茶，配上初雪融化的露水罢了。” 她自己也端了一杯，浅浅啜了一口。
悟空端起来，学着黛玉的样子吹了吹，也喝了一大口。一股清冽甘爽之气首冲肺腑，瞬间涤荡了他在市井中沾染的喧嚣燥气，连带着肚子里叫嚣的酒虫似乎都安静了几分。他咂咂嘴：“好！解渴又提神！比俺老孙那猴儿酒是另一番滋味！”
他放下茶杯，目光还是忍不住瞟向窗台上的醉兰：“林丫头，你还没说呢，这盆花到底啥来头？闻着可真勾得人馋虫都上来了！”
黛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淡淡道：“此兰名为‘醉梦’，本是寻常山野品种。前些日子，巷尾酿酒的李伯家蒸酒，弃了些酒糟在院角。我见其发酵之气中尚存一丝纯粹谷物的生机，便顺手引了一丝纳入这兰草根脉。未曾想，它竟自行吸纳转化，生了些变化，散出这般气息。倒是个意外。”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嚯！这也能行？”悟空听得金睛发亮，对这“意外”大感兴趣，“你这随手一弄，比那些专门酿酒的老把式还神！” 他站起身，忍不住凑到醉梦兰前，仔细地看那碧绿的叶子和含苞待放的花蕾，又使劲嗅了嗅，“可惜，光闻着香，不解馋！”
黛玉莞尔，没有接话，只低头又啜了一口清茶。
悟空得了“醉梦兰”的由来，新鲜劲儿过了些，这才真正打量起这间“尘世闲书阁”来。书架整齐，书卷琳琅满目，但和他想象中那些高头讲章、道德文章完全不同。他随意地走到一排书架前，手指点着书脊上的名字念出来。
“《百工图录》……《云州风物志》……《南疆异兽谱》……《天工开物注疏》？……《精怪话本大全》？” 他越看越觉得稀奇，干脆抽出一本厚厚的《天工开物注疏》，随手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画着各种工具的构造图，齿轮、连杆、水车、纺织机……旁边还有详细的文字说明。他看得一头雾水，却觉得那些精巧的结构莫名有趣。“这都是些啥玩意儿？看着倒挺花哨！”
他又拿起那本《精怪话本大全》，翻了几页，看到里面画着些奇形怪状的妖怪，旁边配着故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画得也太磕碜了！还没俺花果山的小猴儿俊！这故事编得也假，俺老孙当年打上天庭，也没见哪个妖怪这么蠢过！” 话虽如此，他倒看得津津有味。
“闲书罢了。”黛玉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人间匠人的智慧，山野精怪的传说，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看看，倒也有趣。” 她正提笔在一本古旧的残谱边缘写着什么，笔尖流动，字迹清隽。
“有趣，确实比那些动不动就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有趣多了！”悟空把书塞回去，又在书阁里溜达起来，像个进了新奇玩具铺的孩子，东看看西摸摸，时不时拿起一本翻两页，又放下。
见他自在，黛玉便也由他去。书阁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以及炉火轻微的噼啪声。
“对了，”悟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踱回书案旁，斜倚着书架，“林丫头，你在这儿待了有些日子了吧？这人间……如今啥样了？” 他挠挠下巴，“俺老孙刚从花果山出来，就忙着找酒，还没仔细瞧呢。”
黛玉搁下笔，想了想：“比之从前，活泛得多。”她看向窗外，巷口隐约能听到主街上传来的市声，“少了些仙凡森严的壁垒，多了些……生气。书生可以钻研金石匠艺，农夫也能谈论山精水怪。那街边的铁匠铺里，老铁匠打的犁耙，或许也藏着几分他琢磨出的‘力学’巧思；学堂里的夫子，讲圣贤书之余，也会讲些星象农时的常识。”
悟空听着，金睛里闪着光：“那敢情好！不像以前，神仙高高在上，凡人苦哈哈地拜，忒没意思！现在这样，热热闹闹，各凭本事吃饭，挺好！” 他想起刚才街市上那卖糖葫芦的汉子认出他时的激动，还有那些热情给他指路的凡人，咧咧嘴，“俺老孙瞧着，这些凡人，胆子也比从前大了！活得像个人样了！”
黛玉轻轻颔首：“这便是‘生’的力量。天地万物，不拘一格，自寻其道，方是生生不息之理。仙神佛道，不过是其中一道罢了。” 她语气平和，却点出了新三界运转的底层法则，那份眼界与透彻，让悟空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生生不息……”悟空琢磨着这西个字，他以往只道是打打杀杀，搅得天地翻覆才叫痛快，如今听黛玉说来，看着这书阁里来来往往的凡人，看着窗外生机的云州城，似乎隐隐触碰到另一种更博大、更坚韧的“自在”。他抓抓头，忽然觉得这书阁虽然清雅，但好像还缺点什么，随口道：“你这地方清净是清净，道理也说得透亮，就是……就是少了点活泛劲儿！少了点……酒气！”
黛玉闻言，抬眸看向他，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冰湖，她唇角微弯，清浅的声音带着点揶揄：
“大圣若馋酒，明日带你去寻那‘云溪醉’的源头便是。”
悟空正把玩着一个青瓷笔洗，琢磨着这玩意儿能不能拿来装酒，一听这话，手一抖，差点把笔洗摔了。他猛地抬头，金睛瞪得溜圆，看着黛玉脸上那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还有那坦然允诺的姿态，一时间竟有点卡壳。
“啊？……哦！好！好好好！”他反应过来，连声应下，脸上那点因书阁“缺酒气”而产生的小小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找到酒源的兴奋和对明日行程的期待。他咧开嘴，笑得像个终于要到糖吃的孩子，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嫌弃这地方太清净。
书阁窗外，阳光正好，穿过清澈的琉璃，在两人之间投下温暖的光斑。醉梦兰的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散着，混合着新茶的清冽和书卷的墨香。书架旁，那本悟空翻过的《精怪话本大全》摊开着，画着一个对着美酒流口水的滑稽小妖，仿佛也在无声地附和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