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8月10日,巴黎的秋雨敲打着克雷孟梭宫的玻璃窗,仿佛上天在为一个帝国的葬礼落泪。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站在宴会厅外的廊柱旁,凝视着大厅内觥筹交错的列强代表。他的军礼服袖口还带着加里波利战场的硝烟味,手指无意识地着胸前的"奥斯曼雄狮"勋章——那曾是荣耀的象征,此刻却像块灼人的烙铁。
"凯末尔将军,"英国外交官马克·赛克斯端着香槟走来,嘴角挂着胜利者的微笑,"《色佛尔条约》将为中东带来持久和平。"
凯末尔转身,目光如刀般划过赛克斯胸前的巴斯勋章:"和平?你们把伊兹密尔送给希腊,把摩苏尔判给英国,连君士坦丁堡都要设国际共管区——这是肢解,不是和平。"
赛克斯耸肩:"奥斯曼帝国己经战败,这是代价。不过,"他压低声音,"如果土耳其愿意接受新秩序,伦敦可以考虑..."
"我们会用剑夺回失去的土地。"凯末尔打断他,转身走向阿拉伯代表团的席位。费萨尔王子正与法国外长皮科激烈争论,他的红色头巾在水晶吊灯下格外醒目。
"叙利亚必须属于阿拉伯人!"费萨尔的拳头砸在雕花圆桌上,银质咖啡杯跳起又落下,"你们凭什么把大叙利亚划给法国?"
皮科慢条斯理地转动着单片眼镜:"根据赛克斯-皮科协定,还有您在战时与我们的约定——"
"约定?"费萨尔突然大笑,从怀中掏出染血的阿拉伯大起义军旗碎片,"这是我的士兵在汉志用生命换来的'约定'?你们答应的独立阿拉伯国家,原来只是换了个主子!"
宴会厅突然安静。穆罕默德·阿卜杜勒站在费萨尔身后,手按在藏在长袍下的短刀上。他看见隔桌的犹太代表哈伊姆·魏茨曼正与英国首相劳合·乔治低语,后者手指在地图上的巴勒斯坦区域画圈,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微笑。
"费萨尔殿下,"劳伦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军装少了颗纽扣,显然刚经历过争吵,"请冷静。我们正在争取让叙利亚成为法国保护国,而非殖民地..."
"保护国?"穆罕默德冷笑,"和戴着枷锁的奴隶有什么区别?"他转向劳伦斯,眼中燃起怒火,"你们英国人就是这样兑现承诺的?用甜言蜜语骗我们流血,然后把土地分给盟友!"
劳伦斯脸色惨白,欲言又止。这时,宴会厅侧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浑身尘土的信使冲进大厅,在费萨尔耳边低语几句。王子的脸色瞬间铁青:"什么?法国军队己经进驻大马士革?"
与此同时,三千公里外的伊斯坦布尔,古老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穹顶下,一群头戴菲斯帽的奥斯曼官员正在焚烧帝国档案。档案管理员艾哈迈德·阿里颤抖着将最后一卷《苏莱曼法典》投入火盆,羊皮纸上的金色花体字在火焰中蜷曲成灰烬。
"他们夺走了我们的舰队,"年轻的书记员穆罕默德·塞利姆握紧拳头,"现在连历史都要烧掉?"
艾哈迈德摇头叹息:"苏丹己经签署条约,承认亚美尼亚独立、汉志独立...我们连安纳托利亚都保不住了。"他咳嗽着避开浓烟,目光落在窗外博斯普鲁斯海峡上——希腊军舰正缓缓驶入金角湾,舰首的蓝白十字旗刺得人眼睛生疼。
突然,街道传来密集的枪声。塞利姆冲到窗边,看见一群戴着"青年土耳其党"臂章的士兵正在与希腊巡逻队交火。"凯末尔将军在安卡拉成立了国民议会!"一个报童挥舞着报纸狂奔,"土耳其人不会屈服!"
艾哈迈德颤抖着捡起块未烧尽的档案残片,上面隐约可见苏莱曼大帝的签名。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低声说:"也许帝国的灵魂,从来不在苏丹的皇冠里。"
在叙利亚沙漠边缘的阿拉伯营地,阿明·侯赛因长老正在主持战前会议。他的白色胡须上沾着沙粒,手指划过铺满骆驼皮的地图:"法国人声称根据《色佛尔条约》接管叙利亚,但我们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七千年。"
"费萨尔殿下在巴黎谈判,我们要不要等他的消息?"部落酋长哈立德·本·马吉德着手中的燧发枪。
"等?"穆罕默德·阿卜杜勒猛地站起身,腰间的弯刀撞到桌角,"当我们在等的时候,法国飞机己经在阿勒颇投下传单,说要给我们'文明的教化'!"他扯开衣领,露出肩头新的弹痕,"这就是他们的文明!"
正争论间,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三架涂着法军蓝白红三色的飞机低空掠过营地,扔下的传单像雪花般飘落。哈立德捡起一张,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抵抗者,死;合作者,生。"
"告诉所有人,"阿明长老站起身,从帐篷角落拖出一箱奥斯曼时期的步枪,"把骆驼牵到绿洲西侧,明天黎明突袭法军补给站。"
"可是长老,我们没有重武器..."
"我们有沙子,有对土地的热爱,"老人往枪管里装填火药,"还有,"他指向天际线处的新月,"真主与我们同在。"
同一时刻,耶路撒冷的犹太区里,伊扎克·科恩正在地下室组装无线电设备。大卫·本-古里安在一旁整理刚收到的伦敦密电,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色佛尔条约》承认犹太民族家园在巴勒斯坦,魏茨曼博士即将成为英国驻耶路撒冷代表!"
"但阿拉伯人在雅法港袭击了犹太移民船。"伊扎克拧紧螺丝,"昨天我看见三个犹太儿童被乱石砸断腿。"
"这是必要的阵痛。"大卫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们在海法建成炼油厂,在撒玛利亚开采铜矿,阿拉伯人会明白和犹太人合作更有利。"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一叠文件,"看看这个,英国战争部批准我们组建犹太自卫队,代号'哈加纳'。"
伊扎克接过文件,看见上面盖着劳伦斯上校的私章。他想起三年前在哭墙下被阿拉伯青年袭击的夜晚,指尖不由得颤抖:"劳伦斯上校说过,会帮我们争取更多定居点..."
"劳伦斯?"大卫冷笑,"他现在忙着给费萨尔收拾烂摊子呢。记住,伊扎克,在这片土地上,能保护我们的只有自己的枪。"
深夜的巴黎,劳伦斯独自坐在酒店房间里,对着镜子擦拭佩枪。台灯下散落着《色佛尔条约》的副本,他的目光停在"第95条:摩苏尔油田归英国委任统治"上,突然抓起威士忌酒瓶砸向墙壁。玻璃碎裂声中,他看见镜中自己憔悴的脸——曾经那个梦想帮助阿拉伯人建国的理想主义者,如今己成列强博弈的棋子。
"上校?"门外传来敲门声,穆罕默德·阿卜杜勒的声音透过木板传来,"我知道你没睡。"
劳伦斯开门,看见阿拉伯青年手中握着染血的贝都因头巾。"这是哈立德酋长的,"穆罕默德将头巾扔在桌上,"他的部落昨晚袭击法军车队,被坦克碾成了肉泥。"
"我很抱歉..."
"别用这种语气!"穆罕默德抓住他的衣领,"你明明知道条约不公,为什么还要帮他们签字?"
劳伦斯沉默良久,从抽屉里拿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中,他与费萨尔站在沙漠中,身后是欢呼的阿拉伯战士。"因为我知道,无论有没有这个条约,列强都会瓜分中东。"他的声音低沉如沙,"至少现在,费萨尔还能在伊拉克保留一个王位..."
"王位?"穆罕默德冷笑,"你们给的王位,不过是镀金的牢笼。"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劳伦斯上校,你知道阿拉伯人怎么形容背叛者吗?他们说,这种人的舌头会变成毒蛇,反噬自己的心脏。"
当破晓的钟声响起时,凯末尔的军队正在安卡拉城外集结。士兵们高举着写有"不独立,毋宁死"的旗帜,步枪上绑着红色的新月标志。凯末尔站在山丘上,望着东方渐亮的天空,仿佛看见一个新的国家正在废墟中崛起。
而在巴黎,《色佛尔条约》的墨迹尚未干透,克雷孟梭宫的地毯上己沾满了阿拉伯人的血、土耳其人的泪、犹太人的希望与恐惧。这个被列强瓜分的帝国,如同摔碎的苏丹之冠,每一片碎片都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刺痛所有触碰它的人。
穆罕默德·阿卜杜勒骑着骆驼穿越沙漠,头巾下藏着一封密信——那是凯末尔邀请费萨尔联合抗敌的提议。他不知道,这场看似终结的条约,不过是更大动荡的开始。在中东的土地上,每个被割让的省份、每条被划定的边界,都将成为孕育仇恨的温床,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开出带刺的花。
当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时,他看见远处的沙丘上,一株干枯的椰枣树旁,插着半面褪色的奥斯曼军旗。风掠过旗面,发出凄厉的呼啸,如同帝国最后的哀鸣。而在更远处,新的旗帜正在升起——红色的、绿色的、蓝白相间的,每一面都沾满鲜血,每一面都宣称着对这片土地的主权。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碎了苏丹的皇冠,却碾不碎人们心中的执念。在《色佛尔条约》的阴影下,中东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