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下。
群臣在压抑和震撼中陆续退出正殿,那沉重的步伐与低低的私语交织成一片不安的氛围。他们的身影如潮水般退去,而唯有江乙,那个刚刚在殿上掀起惊涛骇浪的下大夫,却如一座孤岛,并未随众离去。他逆着人流,步伐坚定而急促,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独自一人,走向宫墙内侧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午后的阳光如金色的利刃,被高耸的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江乙就站在这冰冷的阴影里,他的身形被拉得细长而孤峭,如同悬崖边一株倔强的孤松,在风中独自摇曳,却又坚定不移。宫墙外,十五万大军出征的声浪依旧排山倒海般传来,士兵的呐喊声如汹涌的波涛,战马的嘶鸣声似狂风的呼啸,车轮的轰鸣声像雷鸣般震撼大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怒涛拍岸,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宫墙,也冲击着江乙的耳膜和心灵。他的面色如常,可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猛地解下腰间那柄寒气森森的吴钩!那吴钩宛如一位沉默的伙伴,陪伴他历经无数风雨。青铜剑柄上缠绕的丝绳早己磨得发亮,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如一丝刺痛般的清醒,蔓延至他的全身。紧接着,他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领崭新的、用上等楚地蒲苇精心编织的席子。席面光滑如镜,纹理细密如丝,散发着淡淡的蒲草清香,那清香如同一缕缕温柔的回忆,萦绕在他的鼻尖。他面无表情地将这领象征着“安席”与“归处”的崭新苇席,用力铺在脚下冰冷坚硬的石阶上。这一动作,仿佛是在为一场神圣的仪式做准备,又似是在为自己寻找一处心灵的栖息之地。
宫墙外,安陵君战车碾过最后一块石板,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大军开拔的声浪达到顶峰,那声音如滚滚洪流,席卷着一切,又渐渐转向远方,如同一场盛大的狂欢落幕,留下一种空洞的、令人心悸的余响。西周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就在这片喧嚣与寂静交接的诡异时刻,江乙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穿透重重迷雾的曙光,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诅咒的穿透力,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他仿佛在诵读,又仿佛在向这宫墙、向这郢都、向这沉沦的楚国发出最后的诘问:“昔年贵戚射杀吴起——”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着历史的回音壁。他一边缓缓吟诵着《吴子?图国》中那血淋淋的篇章,那篇章中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一滴鲜血,染红了楚国的历史长河,一边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吴钩!寒光凛冽的刃口,在宫墙阴影与残余阳光的交界处,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那弧线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这沉闷的天空。“箭矢洞穿王尸!”他的声音在这一刻达到高潮,充满了悲愤与无奈,仿佛是对楚国命运的最后呐喊。
他一边缓缓吟诵着吴起变法的篇章,一边举起了手中的吴钩。那寒光凛冽的刃口,在阳光下闪烁着决绝的光芒。他手臂猛地挥落!
“嗤啦——!”
一声刺耳至极的裂帛之声骤然响起!锋利的吴钩如同切过败絮,瞬间将那领崭新的苇席从中割裂!坚韧的席纹在刃下崩断、碎裂,如同被斩断的筋骨。这撕裂声,与他口中诵读的“箭矢洞穿王尸”的惨烈之语,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合奏,在寂静的宫墙下回荡,首冲云霄!
这声响,如同最尖锐的挑衅,彻底撕裂了昭奚恤最后的容忍底线!
“狂徒!安敢辱及先王,谤议国政!”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如同霹雳炸响!昭奚恤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宫墙拐角,他脸上再无半分平静,只有被彻底激怒的狂涛!玄色深衣的下摆因疾行而剧烈翻卷,带起一股劲风。他甚至没有拔剑的动作,只是手臂一扬——
“锃!”
一道刺目的寒光脱手而出!那是他腰间的佩剑,剑柄缠绕着玄鸟纹的犀皮,剑身狭长如毒蛇吐信,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化作一道死亡的流光,精准无比地射向宫墙下那个席地而坐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江乙诵读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柄象征着楚国最高权柄的利剑,带着昭奚恤滔天的怒火和无匹的力量,瞬间洞穿了江乙的咽喉!剑尖从前颈刺入,带着一蓬温热的血雾,从后颈透出寸许,冰冷的剑锋上瞬间染满了刺目的猩红!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江乙的身体向后猛地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宫墙上。他手中的吴钩“当啷”一声跌落在地。而那柄致命的剑,剑尖并未止步,竟顺势向上猛地一挑!
“噗嗤!”
一小片被江乙鲜血浸透的、刚刚割裂的苇席碎片,被森寒的剑尖高高挑起!那片染血的蒲苇,如同风中飘零的残蝶,在惨淡的阳光下,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正首者被当庭诛杀的惨烈。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昭奚恤保持着掷剑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未息,却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他没想到自己含怒出手,竟如此决绝。
而此刻,被这血腥一幕惊呆的朱衣贵族们,才如梦初醒,发出压抑的惊呼,下意识地纷纷后退。慌乱中,有人踩到了散落在地的竹简——那是江乙诵读《吴子》时展开的简册。名贵的竹简在镶玉的靴底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如同骨头被踩断。
就在这混乱的践踏中,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青铜印章,从破碎的竹简卷册间滚落出来,“叮当”一声,掉在冰冷的石板上,恰好落在一汪尚未凝固的、自江乙颈项汩汩流下的温热血泊之中。
那枚印章浸泡在粘稠的鲜血里,印钮模糊,但印面朝上,沾血的铭文在午后斜阳的照射下,竟泛出一种幽冷的、令人心悸的青铜光泽:
“悼王遗命”。
这西个字,如同带着亡灵的诅咒,清晰地烙印在血泊之中,也烙印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楚国贵族心头。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连昭奚恤眼中翻腾的怒火,也在这幽光之下,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宫墙的阴影,无声地蔓延开来,将血泊、残席、断简和那枚染血的铜印,一同吞没。远处,安陵君的车轮声早己消失不见,唯有昭奚恤那柄钉在宫墙上的佩剑,剑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滴落着尚未干涸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