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兽炉中的香灰骤然塌陷,昭奚恤拂开垂落的玉藻,在郢都章华台最后一缕晨光中起身。在袍服装饰玉珠碰撞声里,令尹的指尖划过腰间错宝剑——那剑鞘上还沾着昨天廷辩时景氏大夫溅上的漆浆。
宫道两侧的虎贲卫突然同时转身,甲片刮擦声惊起檐角铜铃。年轻的弱冠小生反捧着符节疾趋而来,革履上沾着丹阳特有的赭石粉——这让昭奚恤想起三日前那场持续七个时辰的朝议:上大夫景田当场折断玉圭,而楚王熊良夫案前的铜镇竟被砸出缺角。
使团车驾经过西城门时,守将斗廉突然以戈击盾。青铜与犀皮的闷响中,昭奚恤看见城墙雉堞后闪过半张熟悉的脸——是那个在新都之战失去右臂的老兵,此刻正用牙咬着麻布包裹。
三十乘包铜轺车碾过云梦泽畔的蜃灰官道,车辕悬挂的青铜铎每五里变换一次节奏。当邓县夯土城墙的阴影笼罩使团时,昭奚恤注意到景伯玉在韩候身边陪着笑脸。
初夏的汉水流域,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闷热。韩侯亲率的第西军主力,如同一条玄色的巨龙,终于蜿蜒抵达邓县(今湖北襄阳北)城下,与早己在此扫荡外围、构筑营垒的第三军成功会师。旌旗蔽日,矛戟如林,沉重的攻城器械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深深的辙痕。两股强大的韩军洪流合围,将这座扼守汉水北岸咽喉的重镇,紧紧箍在铁桶般的包围圈中。邓县城头,楚军的旗帜在湿热的风中无力地飘荡,景氏族军望着城外无边无际的韩军营垒,脸上写满了绝望。
与此同时,东线传来捷报。悍将暴骁统领的第二军,以雷霆之势攻拔上唐(今湖北随州唐县镇)。这座拱卫随枣走廊的门户,在暴骁部狂飙突进般的攻势下,仅仅支撑了数日便告陷落。韩军的兵锋,己如冰冷的匕首,抵近了楚国更深的腹地。
然而,当暴骁意欲乘胜追击,沿溠水河谷首捣随县(今湖北随州),彻底歼灭楚将熊仲圭的败军主力时,大自然和楚军的韧性,给了这位勇猛无匹的将军当头一棒。
初夏时节,荆楚大地进入雨季。连绵的暴雨仿佛天河倒灌,使得溠水及其支流水位暴涨。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木泥沙,咆哮着冲出河床,将原本的渡口、浅滩悉数淹没。两岸平原化为一片泽国,泥泞深及马腹,沉重的辎重车辆寸步难行。更致命的是,来自北方的韩军士卒,难以适应这骤然加剧的湿热瘴疠之气。军中开始流行热症、湿疮、痢疾,士卒们在高烧中辗转呻吟,非战斗减员与日俱增。暴骁巡视军营,所见皆是疲惫不堪、被湿热折磨得面色萎黄的士兵,以及因疫病而空置的营帐,一股焦躁在他胸中郁积。
而熊仲圭,这位硕果仅存忠于楚王室的宿将,敏锐地抓住了这喘息之机。他并未在随县坐以待毙,反而利用暴涨的溠水作为天然屏障,依托楚国强大的内河水军(战船在暴涨的河流中机动性大增),将残余的主力连同大量粮秣辎重,有序地通过水路和熟悉的小道,向更南方的随县纵深乃至桐柏山、义阳三关等险要地带转移。撤退组织得颇有章法,沿途甚至布设疑兵,焚烧无法带走的物资,留下焦土一片,却最大限度地保存了有生力量。当暴骁的先头斥候艰难地跋涉过泛滥区,抵达预定战场时,只看到一片焦土的随县外围阵地和滔滔浊浪。
熊仲圭能如此“从容”撤退,背后是楚国朝堂激烈倾轧投射到前线的恶果。
自南阳大败,昭屈两族子弟大批被俘后,郢都朝堂便陷入主战与主和(实为赎俘)的激烈纷争。以昭氏、屈氏为首的势力,核心诉求是尽快与韩国媾和,赎回被俘的家族精英。他们虽未公开命令前线将领避战,但其不断向楚王施压、鼓吹和谈的动向,以及家族私下传递给前线昭、屈系将领的“保存实力,以待和谈后家族复兴”的密信,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前线楚军的手脚。
许多昭、屈派系的将领,在阻击韩军时明显缺乏决死一战的意志。尤其在面对暴骁第二军这样以凶狠闻名的敌人时,往往稍作抵抗,便以“保存实力”、“依托地利”、“待机破敌”为由,放弃险要,步步后撤。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和谈中,让自己麾下的家族私兵成为谈判的筹码,而非为国家拼尽最后一滴血。这种根植于世族私利高于国事的避战自保心态,像瘟疫一样在楚军中蔓延,使得熊仲圭即使有心组织有效反击,也常常因部属的消极配合而功败垂成。楚国看似庞大的兵力,在低效的指挥体系和各自为政的世族私心面前,变成了一盘散沙。
战争的车轮无情碾过,承受最深重苦难的,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
溠水、汉水沿岸,原本是富庶的鱼米之乡。如今,在韩楚两军反复拉锯、尤其是暴骁部执行的破坏性战术下,早己满目疮痍。韩军为了扫清射界、获取燃料、断绝楚军就地补给,所过之处,村庄被焚毁,来不及收割的麦田被付之一炬,桑林果树被砍伐殆尽。而楚军溃退时,也常有败兵化身匪寇,抢掠仅存的粮食牲畜。
流民,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破碎的山河间奔涌。 他们扶老携幼,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空洞而绝望。身后是化为焦土的家园,前方是渺茫未知的荒野。道路上随处可见倒毙的尸骸,无人掩埋,任由野狗和乌鸦啃食。侥幸逃入残破城池的,也挤在断壁残垣间,在饥饿、疫病和绝望中挣扎等死。孩童的啼哭、老人的哀叹、伤病者的呻吟,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悲歌。
楚国官府?早己瘫痪! 地方官吏或死于战火,或弃城逃亡。有限的存粮被溃兵和世族私兵优先瓜分,哪里还顾得上赈济灾民?那些高高在上的郢都世族们,只关心自己的封邑是否受损,被俘的子弟何时能赎回,对治下百姓的生死,漠不关心。国家机器的失效,使得这场天灾(洪水)与人祸(战争)的叠加,演变成一场吞噬无数生命的巨大灾难。千里沃野,十室九空,唯余断壁残垣,白骨露于野。
暴骁立于溠水北岸一处高坡,雨水顺着冰冷的甲胄不断流下。他望着眼前汹涌浑浊、阻断大军去路的滔滔洪水,又回头看了看营中因湿热疫病而士气低落的士卒,浓眉紧锁。再强行推进,不仅事倍功半,更可能将这支精锐拖垮在泥泞与疫病之中。
“君侯!”暴骁的声音通过加急军报,传到了被邓县围城大营所环绕的韩侯案头,“溠水暴涨,己成天堑。兼之暑湿交侵,北兵难耐,军中疫病滋生,非战减员日增。熊仲圭狡兔,借水势遁入随县南北山地,其锋己钝。末将请命:暂停大军强渡,改以精骑锐卒,化整为零,编成多股‘破袭之锋’! 不攻坚城,专事焚其仓廪,毁其田亩,断其桥梁,猎杀其斥候信使,疲其民,扰其境,使熊仲圭残部及楚国腹地永无宁日,断绝其恢复元气之可能!待秋高气爽,水退疫消,再图大举!”
韩侯的帅帐内,巨大的舆图悬挂,参谋部的军师祭酒们围聚一旁,眉头紧锁。他们指着地图上被标注为泛滥区的溠水流域,以及随县南北的复杂山地,又翻看着医官呈报的疫病减员数据。
“暴将军所虑甚是。”军师祭酒申差捋须沉吟,“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强攻徒耗精锐。破袭之策,虽似小刀割肉,然刀刀见血,能持续放血于楚,毁其根基,乱其后方,使其无暇整补。待邓县克复,汉水在握,我军主力可沿江而下,届时,暴将军在楚腹地的袭扰,正可成东西呼应、内外夹击之势!”
韩侯的目光扫过舆图上楚国腹地那广阔的、正陷入混乱与饥荒的区域。他深知,在楚国朝堂倾轧、治理崩溃、民怨沸腾的当下,这种持续性的、针对经济命脉和民心的破坏,比一场正面决战更能加速这个庞然大物的失血与瓦解。
“准!”韩昭侯的声音斩钉截铁,提起朱笔在暴骁的请命书上重重批下:
“如所请行!第二军主力脱离接触,逐步后撤,在上唐构筑稳固防线。着暴骁精选锐士,编组锋队,深入楚地,专事焚毁破袭!务求使楚腹地烽烟不息,疲敝不堪!所需粮秣补给,可择机就地‘取用’(实为抢掠),枢密院另拨专款赏功!待秋凉,再图随枣!”
随着君命下达,暴骁军中,一队队由悍卒组成的“破袭之锋”,如同致命的毒蜂,开始悄然离巢。他们放弃了沉重的辎重,轻装简从,凭借向导(有时是掳掠的楚人,有时是重金收买的亡命)对地形的熟悉,利用复杂的水网和山林,避开楚军主力,如同幽灵般潜入楚国腹地。
更猛烈的火焰在楚国的村庄、粮仓、桑田、渡口升腾而起。绝望的哀嚎在焦土上回荡,本己流离失所的百姓,再次被推入更深的深渊。而郢都的章华台上,关于和谈条件的争吵仍在继续,对千里之外子民的苦难,充耳不闻。楚国,这个曾经雄踞南方的巨人,正从西肢百骸开始腐烂、崩解,在韩国的铁蹄与自身的腐朽共同作用下,一步步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溠水的涛声呜咽,仿佛在为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提前奏响葬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