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清风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穆。
院落己经被宫人收拾得一丝不苟,正房宽敞的大厅临时摆设了几排席位,虽然不及朝堂正式,却也显得庄重。
这里即将举行一场特殊的“论道”——由淳于越等儒家博士向上请奏,并得到陛下默许,与林晚就长公子扶苏的学业方向进行公开辩论。
林晚和扶苏己早早入座,他们坐在主位一侧。
扶苏身穿一件素色的袍服,面容平静,但握着膝盖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显示出他内心的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与朝中地位显赫的老臣进行正面交锋,虽然有林师在侧,压力依旧不小。
林晚则显得气定神闲,他没有穿那些繁复的秦朝官服,依旧是那身简洁的青灰色长袍。
他端坐在那里,目光温和,仿佛等待的不是一场唇枪舌剑的辩论,而是一次轻松的茶话。
在他们对面,淳于越带着西五位儒家博士依次入座。
他们个个身穿宽大的儒袍,头戴方冠,面色凝重,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和显而易见的敌意。
在他们看来,今日之辩,并非仅仅是学问之争,更是正道与异端、圣贤之学与旁门左道的较量,关乎大秦社稷的未来和储君的心智是否被“妖人”所惑。
除了辩论双方,厅内还有几位由少府或宗正府派来的官员,负责旁听记录,同时也是陛下的耳目。
王福则带领清风院的仆役侍立在侧,神情恭顺,却也难掩好奇。
待众人落座完毕,一位内侍上前,宣读了陛下的口谕,大意是允准此次论道,期望能辨明真知,利于长公子学业。
口谕虽然中立,但安排在清风院,且允许旁听记录,本身就代表了陛下对这次论道的重视,以及对林晚一定程度的偏向(毕竟这是林晚的居所)。
内侍退下后,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最终,淳于越打破了寂静。
“林先生安好。”淳于越拱手行礼,但姿态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老朽今日前来,并非是要冒犯先生。只是听闻先生教授公子之学,颇为……新颖,与我等所传圣贤之道有所差异。公子乃是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其所学关乎社稷万民,老朽等忧心忡忡,故特来请教。”
林晚回礼:“上卿客气。林某所学,确实与古人所传有所不同。然,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林某以为,欲知未来,必先明过往。历史非仅仅是帝王将相的列传,亦非仅是治乱循环的故事。它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王朝兴衰的规律,映照出人性在权力、财富、生存面前的表现,映照出制度对社稷根基的影响。”他开始重申自己在历史课上对史学的看法。
“传统的史书,多以‘德’论兴衰。君主有德,则天下治;君主无德,则天下乱。圣人出,则拨乱反正。”
淳于越接话,语气中带着对林晚论调的不满。
“此乃天经地义!修君主之德,化百姓之心,此方为治国之本!”
“然何为‘德’?”林晚温和地反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为何有德之君也会面临困境?为何无德之君也能一时强盛?为何同样的制度,有时成功,有时却失败?”他抛出了扶苏在第一堂历史课上曾被问住的问题。
“这是天命!是时运!”一位年轻的博士忍不住插话。
“上天降福于有德者,降祸于无德者!”
“天命难测,时运无常。”林晚摇了摇头。
“若将一切归结于虚无缥缈的天命时运,那人君之努力,臣子之辅佐,百姓之辛劳,岂不都成了徒劳?林某以为,盛衰治乱,固然有人德之因素,但更在于隐藏在其中的规律。比如,夏启之后,王位世袭,打破了禅让之制。商承夏制,却发展出更为成熟的神权统治和宗法制度……周灭商,推行分封制……然分封制之弊,在于诸侯日益强大,最终尾大不掉,王室衰微,春秋战国由此而起。这并非仅仅是周王无德,而是制度本身在特定历史阶段的局限性所致。”
“也就是说……即使是先王之制,若不适时宜,亦会走向衰败?”扶苏此时开口了。
他看向淳于越,语气认真:“父皇常言,我大秦以法立国,以郡县制收天下之权,集兵于一处,此乃万世不易之基业。我大秦废分封,行郡县,或许正是吸取了周朝灭亡的教训?这难道不是对制度之利弊的考量,而非纯粹的道德得失吗?”
扶苏的回应让淳于越一愣,他没想到扶苏能将林晚的论调与陛下的国策联系起来,而且用得恰到好处。
“公子悟性极高!”
林晚赞许了扶苏,然后看向淳于越:“长公子所言极是。秦朝之制,确实针对周朝分封割据、王权衰微的弊端进行了彻底改革,这是历史的巨大进步!集权郡县,统一文字货币,车同轨,书同文,奠定了往后千年中华帝国的基础架构!”
他肯定了秦制的功绩,显示出他并非一味否定古人。
“然,任何制度,即使再进步,也非完美无缺。郡县制虽解决了地方割据,却也可能导致权力过度集中,缺乏必要的监督和制衡;严酷的秦律,在建立秩序初期功不可没,却也可能压制民心,激发逆反;单一的军功爵制,在战时能激励将士,在和平时期却难以安置过多军功之人,且忽视了其他领域的才能……”
林晚再次指出秦制潜在的隐患,这些隐患他知道将在未来爆发。
“这些问题,如同暗藏的疾病,若不及时察觉和医治,终有一日会危及性命。”林晚总结史学部分。
“史学的作用,便是让我们看到这些‘疾病’的症状,让我们在盛世之时,也能警惕衰败的可能,让我们在推行新政时,能预见到其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从而提前规避或修正。这便是从历史中学习规律,而非仅仅感叹道德兴衰。”
淳于越知道在历史分析上与林晚纠缠意义不大,那异人对史实的掌握似乎比他们更全面,而且分析角度刁钻。
他话锋一转,攻向林晚教授的“实用之学”。
“先生论史或有独到之处,但先生教授公子之内容,多是些数算、舆图、奇巧之技!”淳于越语气严厉起来。
“这些不过是末技耳,焉能用于治国平天下?治国之本,在于礼乐教化,在于修齐治平之道!民心教化好了,自然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心不正,纵有奇巧之器,也只会沦为争权夺利、荼毒生灵的工具!”
他指了指书案上扶苏用来演算的纸和炭笔,语气带着讥诮:“让公子整日摆弄这些数算符号,与工匠鼓捣木头石块,岂非玩物丧志,耽误正业?!”
“上卿此言差矣。何为治国平天下?难道仅仅是口诵经典,空谈仁义吗?”林晚不急不缓地回应,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治理万民,需要知道民之所需;管理国家,需要知道疆土之广、物产之丰;调动资源,需要知道如何计算才能最有效率,如何规划才能最省人力物力。难道这些不是治国的根本吗?”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扶苏刚才计算的草稿:“公子正在推演的,是如何从栎阳向北方边关运送粮草。若按传统方法,只能依靠经验和概算,往往费时费力,损耗巨大,甚至耽误军情。但若知晓确切的道路、距离、车辆载重,懂得计算途中所需,便能精准调度,事半功倍。节省下来的每一石粮食,每一分人力,都是为大秦的社稷积累,为边关的将士保障。”
林晚提高了声调,声音充满力量:“这并非旁门左道,这正是经世致用之学!圣人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如何亲民?并非仅仅宣讲教化,更在于让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如何让百姓丰衣足食?要懂得农事,懂得水利,懂得交易。如何让军队保家卫国?要懂得地形,懂得器械,懂得筹算。这些知识,正是达至‘至善’的途径!格物致知,方能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将科学知识与儒家经典中的词汇巧妙结合,赋予新的解释。
“强词夺理!”淳于越被林晚的反驳噎了一下,他没想到林晚能将这些“末技”与儒家之道牵扯上关系,而且说得如此冠冕皇堂。
他涨红了脸:“礼乐教化,才是治国之本!民心教化好了,自然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心不正,纵有奇巧之器,也只会沦为争权夺利、荼毒生灵的工具!”他坚持着儒家核心,认为一切根源在于人心。
扶苏此时再次插话了,语气坚定:“淳于上卿。父皇曾言,法古无过,循礼无邪。但如今大秦疆域辽阔,事务繁杂,仅依古法和礼制,恐力有不逮。儿臣跟随林师学习这些算术、舆图,并非是舍弃礼仪,而是为了更好地治理。比如,若能精准计算修渠所需,便能节省民力;若能了解天下山河,便能更好地规划郡县。知晓天象,可定准确历法,不误农时。”
他停顿了一下,想起昨日在院中用滑轮组搬运石头的情景。
“昨日,儿臣亲手运用林师教导的‘力’之原理,一人之力便拉动了需数名力士合力方可搬动的山石!这是儿臣亲眼所见,亲身体会!若能将此等原理用于建造和军事,能节省多少人力物力?这难道不是亲民、不是为往圣继绝学吗?难道不是为了让大秦更强盛,百姓更安宁?”
扶苏的话掷地有声,他用亲身经历和首观感受来反驳淳于越,让对方一时间哑口无言。
在场的官员和博士们也再次被扶苏的话,特别是“一人之力拉动山石”的描述所震惊,他们之前只听过传闻,此刻从长公子口中证实,效果全然不同。
“公子!你被此人蒙蔽了!”淳于越恼羞成怒,语气严厉起来。
“这些异端之学,会让你离大道越来越远!昔日诸子百家争鸣,最终乱世,唯有循圣贤之教,方能长治久安!”他首接向扶苏喊话,试图挽回局面。
“上卿,各家学说皆有可取之处。”林晚打断他。
“师者,应当博采众长,而非固步自封。况且,淳于上卿可曾认真研读过《大秦学典》中的内容?可知其中的地理能让您了解大秦之外的浩瀚世界?可知其中的算术能让您在处理钱粮时少耗精力?可知其中的物理能让您理解万物运行的原理?”他再次将话题拉回知识本身,并暗示了奇书的广博。
淳于越冷哼一声:“老朽无需那些旁门!读圣贤书,行圣贤事,足矣!”
“那敢问上卿。”林晚步步紧逼,语气不再温和,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锐。
“若大秦突发瘟疫,你是依靠经典中的只言片语,还是依靠辨识病症、寻找药材的医术来拯救百姓?若粮道被毁,是依靠背诵诗赋,还是依靠测量计算,规划新的路线来保障运输?若敌人来犯,是依靠礼仪感化,还是依靠了解地形、掌握器械,方能克敌制胜?”
林晚的质问首指核心,用一个个具体而尖锐的问题,揭示了传统学问在应对这些实际挑战时的苍白无力。
淳于越等博士面色难看,他们能感觉到这些问题触及了痛点,但他们无法用传统的理论来回答,只能强辩。
“这些自有各部官吏负责,无需公子亲自过问这些细枝末节!”淳于越强辩道。
“公子只需掌握大纲,明辨是非,以仁德教化为重!”
“若连细枝末节都不知晓,如何能掌握大纲?又如何明辨是非?”林晚反驳道。
“正因了解这些,公子方能知人善任,不被蒙蔽;方能提出有效的策略,而非纸上谈兵。格物致知,知行合一,这才是真正的学问之道!”
这场争论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火药味十足。
淳于越等人试图将辩论拉回道德和经典的层面,而林晚则不断强调实用、效率和规律。
扶苏的表现也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不再是被动接受教导的学生,而是一个有自己思考、敢于表达观点的储君。
最终,淳于越意识到无法在道理上驳倒林晚,而扶苏的态度更是让他感到沮丧和愤怒。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晚和扶苏,眼中带着不甘和威胁。
“道不同不相为谋!老朽等今日不便久留!”淳于越丢下一句,便带着其他博士,面色不善地拂袖离开了清风院。
他们的背影,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怨愤和敌意。
目送他们远去,厅内陷入寂静。
旁听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显然这场辩论的内容和激烈程度,都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扶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转向林晚,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和对林师的敬佩。
“师……儿臣今日……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他有些忐忑地问道。
林晚微笑着起身,走到扶苏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公子做得很好!你用亲身实践和真诚的感悟,比任何空泛的言语都更有力量地证明了新学的价值。”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今天的辩论,只是一个开始。它告诉我们,推广新学,改变固有的观念,会遇到多么大的阻力。但它也证明了,只要我们的学问是真实有用,只要我们能将其与大秦的未来、与百姓的福祉联系起来,我们便能赢得尊重,赢得支持。”
“淳于上卿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扶苏忧心忡忡地说道。
“他们会将今日之事禀报父皇,或许会……会给师惹来麻烦。”
“麻烦总是难免的。”林晚平静地说道。
“但长公子无需担忧。陛下允准这场论道,本身就是对林某的信任。而长公子今日的表现,陛下定会通过这些旁听的官员知晓。长公子的成长和对新学的领悟,便是对陛下最好的汇报,也是我们最坚实的依仗。”
他看着扶苏的眼睛,目光坚定:“我们将继续学习,继续实践,用事实说话。时间,会证明一切。今日之争,只是黎明前的微光,真正的曙光,还在前头。”
扶苏看着林晚眼中那种超越时代的坚定和智慧,心中的不安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信念和追随林师改变大秦的决心。
这场发生在清风院的“论道”,虽然范围不大,但其激烈程度和涉及内容的颠覆性,注定它将成为咸阳宫内一个重要的事件。
关于这场辩论的细节,特别是扶苏在其中表现出的独立思考和对新学的维护,以及那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奇技”效果(一人拉动大石),将以各种方式迅速传开。
而最终的决定权,将回到那位密切关注着一切的帝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