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的奏折,以最快的速度,摆在了嬴政的案头。
当嬴政看完这份奏折,以及附在后面的、那份由女子主笔的《妇婴保健条例》和数十名医者联名的“请办女学书”时,他那张一向威严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
有惊讶,有新奇,但更多的,是身为一个帝王的深层顾虑。
他将奏折放下,缓缓闭上眼睛,手指在龙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女学……”
他低声念着这个词。
嬴政不是一个思想僵化的君主。
他连技术院那种“唯才是举”的机构都能批准,对于一个旨在“保育人口”的女学,从实用主义的角度,他并不排斥。
他也清楚地知道,人口,对于一个大一统的、需要不断征伐和开发的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兵源,是劳力,是赋税,是国力的根本。
若真能如奏折所言,将妇婴的夭亡率降低一半,那对于大秦的未来,功莫大焉。
但是,他所虑者,并非此事之利弊,而是此事背后,可能引发的深层问题。
其一,是“礼法之乱”。
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
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社会秩序。
一旦开了“女子入学为官”的这个口子,将来会发生什么?
今天,她们可以学医,成为“女医官”。
那明天,她们是否可以学算术,成为“女算官”?
后天,她们是否可以学律法,成为“女法官”?
长此以往,男女之别,尊卑之序,是否会因此而混乱?这对于一个极其强调秩序和法度的帝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其二,也是他最深的顾虑,在于“人心之变”。
扶苏,是他选定的继承人。
他希望扶苏仁善,但不希望他“妇人之仁”。
他希望扶苏有自己的班底,但不希望这个班底,是由一群“女人”和“下九流”的工匠组成。
这次的“女学之议”,是由一个名叫公孙丽的女医首倡,而扶苏,则“一力担之”。
这背后,是否有什么私人情感在作祟?
一个未来的君主,如果因为一个女人的提议,就轻易地去挑战千年礼法,推动一项可能会动摇社会根基的国策。
这在嬴政看来,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是一种“感情用事”的风险。
他需要的是一个冷静、理智、将江山社稷置于个人情感之上的继承人。
嬴政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将奏折,推到了一旁,没有立刻批复。
这件事,他需要再想一想。
他需要看一看,扶苏,以及他背后的林晚,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咸阳宫的沉默,很快便被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了。
扶苏的奏折送上去己经三天,按理说,以始皇帝雷厉风行的性格,无论准或不准,都该有个回音。
但现在,石沉大海。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林晚在技术院的书房里,对前来询问的王福说道。
“太傅的意思是……陛下不同意?”王福有些担忧。
“不,不是不同意。”林晚摇了摇头,一针见血地指出。
“陛下不是在考虑‘女学’该不该办,而是在考验扶苏,在顾虑扶苏。”
“顾虑公子?”
“对。”林晚解释道。
“陛下雄才大略,实用主义至上。只要是对帝国有利的事,他都会支持。但他更是一个多疑的帝王。他会担心,扶苏推动此事,是否是感情用事?他会担心,开了女子入学的先河,是否会动摇男尊女卑的社会秩序,引发礼法之乱?”
王福听得连连点头,觉得林晚简首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林晚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件事,由女人而起,也需要由女人,来打消陛下的顾虑。而且,必须是陛下最信任、最看重的女人。”
王福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太傅是说……公主们?”
秦始皇虽然后宫嫔妃众多,但史书上有名有姓的,却极少。
他对女色并不沉迷,但对于自己的女儿们,却不乏父爱。
林晚点点头:“正是。我听说,华阳公主聪慧过人,最得陛下喜爱。而且,她也到了快要出嫁的年纪了。”
“没错,陛下正为公主的婚事,筛选青年才俊呢。”王福说道。
“这就好办了。”林晚笑道。
“王总管,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公孙丽姑娘,进宫一趟。名义嘛,就说是为宫中女眷,讲解一些冬日保健的知识。然后,再‘不经意’地,让华阳公主,与她见上一面。”
“这……有何用处?”王福还是不解。
“用处大了。”林晚胸有成竹地说道。
“一个有思想、有见识、有事业心的独立女性,对于另一个同样聪慧,但却被困在深宫牢笼里的女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华阳公主,会成为我们最意想不到的,也是最有力的一张王牌。”
数日后,公孙丽奉诏入宫。
在王福的巧妙安排下,一场“偶遇”,在御花园的暖亭中发生了。
亭内,是正在赏雪的华阳公主和几位宫中贵女。
亭外,是“恰好”路过的公孙丽。
“咦,那不是编纂处的公孙女医吗?”一位贵女眼尖,认出了她。
华阳公主早就听闻过这位奇女子的事迹,心中本就好奇,立刻命人将她请了进来。
“你就是公孙丽?”华阳公主的目光,带着皇室贵胄特有的审视。
“民女公孙丽,参见公主。”公孙丽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华阳公主打量着她,发现她虽衣着素雅,但气质沉静,眼神清澈,与宫中那些谨小慎微的女子,截然不同。
“我听闻,是你首倡,要开办女学?”华阳公主开门见山地问。
这个问题,让周围的贵女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公孙丽却神色坦然,点头道:“回公主,正是民女。”
“你好大的胆子。”华阳公主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女子读书,有违礼法。你就不怕,天下人骂你离经叛道吗?”
公孙丽抬起头,迎着公主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回公主,民女所倡之学,非是学诗书,与男子争名利。而是学医道,救死扶伤,为天下妇孺,求一条生路。”
“民女以为,让女子有一技之长,能自食其力,能为家国分忧,非但不是离经叛道,反而是对女子真正的尊重。若能因此,让天下少一些因无知而亡的母亲,少一些不幸夭折的婴孩,即便被天下人唾骂,丽,亦无怨无悔。”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辉和人性的慈悲。
华阳公主,被深深地触动了。
她自小聪慧,也读过一些书。
但她的人生,从一出生,就被规划好了。
她的宿命,就是作为一枚政治棋子,嫁给某个王公贵族,然后在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度过一生。
她从未想过,一个女子,竟然可以有这样宏大的抱负,可以活得如此有价值,有意义。
公孙丽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她那看似华丽,实则沉闷的人生。
她看着公孙丽那张因理想而闪闪发光的脸,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向往。
当晚,华阳公主,破天荒地,主动去章台宫,求见了她的父皇。
而她对嬴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父皇,儿臣,想去女学,当第一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