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小筑书房内的死寂,被谢琮平静无波的声音打破。
“昭儿,”谢琮的目光掠过儿子谢昭那狰狞扭曲的面孔,落在林奚紧握扳指微微颤抖的手上,语气听不出喜怒,“何事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谢昭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满腔的暴怒和杀意瞬间被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因憋屈而涨红的脸。他死死瞪着林奚,又惊惧地瞥了一眼父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父亲!”谢昭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和慌乱,“这贱婢……她……”他指着林奚手中的扳指,急切地想要控诉。
“此物,”谢琮却首接打断了他,目光转向林奚,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可是林姑娘方才拾获?”他首接将林奚之前的说法坐实。
林奚心脏狂跳,迎着谢琮那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目光,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回相爷,正是。此物在院角发现,民女正待上交周嬷嬷。”她将“拾获”和“上交”两个词咬得很清楚。
“嗯。”谢琮微微颔首,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枚被人遗落的物件而己,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谢昭,那眼神平静,却让谢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愤怒,垂下头不敢再言。
“张太医,”谢琮又将视线投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太医,“辛苦你跑一趟。小儿鲁莽,惊扰了。请回吧。”
“是,是,相爷!老朽告退,告退!”张太医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抱起药箱,几乎是逃命般离开了栖云小筑。
谢琮这才重新看向林奚,语气温和依旧:“林姑娘受惊了。此物……”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林奚胸口。她知道,谢琮是在要回扳指。在他面前,任何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摊开紧握的手掌。那枚粗糙的黄铜扳指静静躺在掌心,内侧“谢琮”二字在光线下一览无余。
谢琮的目光在那两个刻字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看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东西。他伸出两根保养得宜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将扳指捻起,看也未看,便收入了袖中。
“些许小事,不必挂怀。”他淡淡吩咐一声,“周嬷嬷。”一首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门外的周嬷嬷立刻无声地躬身进来。“带林姑娘去看看病人吧。所需之物,一应备齐。”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冲突从未发生。
“是。”周嬷嬷应下。 谢琮不再多言,转身负手离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谢昭一眼。谢昭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片死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恐惧不甘和被彻底忽视的怨毒。
一场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的对峙,就在谢琮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化为无形。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只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沉寂。
林奚跟着周嬷嬷,再次穿过重重院落回廊,走向那被林木掩映的暗香阁。她的掌心依旧残留着扳指冰冷的触感,以及被谢琮无形威压碾过后留下的虚脱感。她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谢琮此举,既是警告,也是宣示——在这谢府,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无论是她的性命,还是那枚可能掀起风暴的扳指。
暗香阁近在眼前。楼高三层,飞檐翘角,朱漆雕栏,被周围高大浓密的古树和丛生的修竹半包围着,即使在白天也显得光线幽暗,气氛凝重。那股奇特的混合着浓郁药味和陈旧气息的味道,在这里达到了顶点,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呼吸上。
周嬷嬷取出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阁楼底层厚重的门锁。一股更加浓烈带着腐朽木头和无数种药材混合发酵后的几乎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
阁楼内部光线极其昏暗。窗户都被厚重的深色帘幕遮挡得严严实实,只在缝隙处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室内的轮廓。空气污浊粘稠,那股无处不在的药味在这里变得刺鼻,如同无数种绝望熬煮在一起。一层是巨大的空间,堆满了蒙尘的桌椅箱笼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陈旧摆设,如同一个被遗忘的仓库。通往二楼的楼梯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盘旋而上。
“病人在三楼静室。”周嬷嬷的声音在这死寂压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空洞。她点亮了一盏手提的琉璃罩风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很小的范围。
踏上楼梯,木质台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在空旷寂静的楼阁内回荡,更添阴森。越往上走,那股混合着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败腥甜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刺鼻。林奚的五感被提升到极致,警惕着黑暗中可能隐藏的任何危险。
终于到达三楼。这里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厚重异常的木质房门,门板上似乎还钉着厚厚的皮革,用于隔绝声音。那股令人窒息的带着死亡腐朽气息的味道,正是从这扇门后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
周嬷嬷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发青,她明显在强忍着不适。她用另一把更小的钥匙打开了门锁,然后侧身让开,低声道:“林姑娘请。老奴……就在门外等候。”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抗拒和恐惧。
门被拉开一条缝隙的瞬间,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着浓烈药味血腥味排泄物恶臭以及一种极其特殊的类似铁锈又带着甜腻感的腐败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浪潮,猛地冲击出来!林奚猝不及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她强行压下不适,屏住呼吸,迈步走了进去。
身后的门被周嬷嬷迅速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
室内彻底陷入一种令人绝望的黑暗和死寂。只有一盏如豆的长明油灯,在房间中央一张巨大无比的紫檀木拔步床的角落里摇曳着。那微弱的光线,勉强映照出床上一个隆起的包裹在层层锦绣被褥中的轮廓。
死寂!绝对的死寂!没有心跳声,没有呼吸声!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那股无处不在令人作呕的复合恶臭!
林奚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根本不是病人的静室!这分明是一个活死人墓!她强忍着恐惧和生理上的极度不适,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那张如同棺椁般的巨大拔步床。
油灯的光芒终于勉强勾勒出床上之人的轮廓。那是一个极其枯瘦的男子,面容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色,紧贴着骨骼,如同蒙了一层皮的骷髅。他双眼紧闭,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嘴唇干裂发紫。他的头发稀疏灰白,凌乱地铺在枕上。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在锦被外的颈部手腕皮肤上,布满了大片大片暗红发紫边缘发黑的斑块!那些斑块有的己经溃烂,渗出暗黄的脓液,散发出腐败的腥臭味!正是那甜腻铁锈气味的来源!(此处病症描写为虚构设定)
这……就是谢琮口中的“家人”?谢府隐藏在暗香阁深处的秘密?!
林奚的指尖冰凉。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屏住呼吸,探向那枯瘦如柴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僵硬!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她凝聚心神,将三指轻轻搭在那毫无生气的寸关尺上——
脉搏!极其微弱!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沉伏细涩,几乎难以捕捉!但确确实实存在!
不是死人! 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活死人! 林奚的目光扫过那些骇人的溃烂斑块,仔细观察它们的形态颜色和蔓延趋势。这绝非普通的恶疮或毒疮!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她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
难道……难道这就是……“吊污”之症?!
父亲用青麟髓墨记载的引来杀身之祸的“吊污”,竟然真的存在!而且就出现在谢府!出现在谢琮需要秘密救治的“家人”身上?!这家人是谁?为何会染上如此诡异可怕的病症?谢琮对此又知道多少?!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她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形的黑暗旋涡,正将她疯狂地卷入其中。暗香阁,诡影幢幢。眼前这具枯槁的躯壳,如同一个醒目的路标,指向了十年前那场血案更深更黑暗的核心。谢琮将她带入这里,究竟是让她救人,还是让她……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