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敲打在紫微宫的金瓦上,汇成一片沉闷的轰鸣,又被巍峨高墙隔绝在外。澄心殿内,灯烛通明,暖意融融。沉重的蟠龙铜鼎里,极品迦南香的清冽气息丝丝缕缕弥漫开来,无声地渗透着每一寸空间,涤荡着殿外的湿冷与浊气。
宰相谢琮端坐在御阶下左侧首位。他看上去五十许年纪,身着紫色蟒袍,腰束玉带,面容清癯,下颌蓄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神态平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淡笑意。此刻,他正微微侧身听着下首官员的奏报,眼神专注,姿态谦和,毫无一品宰执的倨傲。
“……是以,臣以为,此次皇陵修缮,宜再增拨库银十万两。陛下以孝治天下,先帝陵寝稍有闪失,恐伤陛下仁孝之名,亦有损我朝威仪,令西方藩属轻慢啊!”工部右侍郎李承平声音洪亮,言辞恳切。
殿内暖意融融,李承平的话语在沉香的缭绕中回荡,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激昂。侍立两旁的官员们眼观鼻,鼻观心,一派肃穆。
“陛下!”一个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有些凝滞的平静。刑部尚书郭攸之手持玉笏,从右侧班列中跨出一步,躬身施礼。他年近六旬,须发己见花白,身形挺拔,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凿斧刻,此刻那双锐利的眼睛毫不避讳地首视着工部右侍郎李承平,以及他身后那位端坐如山的宰相谢琮。
“工部所请,老臣不敢苟同!”郭攸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块掷地,带着一股穿透香雾的冷硬,“年初预算己有定数,三司核查,节慎库也拨付到位。如今工期未半,便以‘恐伤威仪’为由再索巨款,是何道理?国库岁入几何?北境军饷南方水患抚恤官吏俸禄河工漕运……哪一项不是嗷嗷待哺?十万两雪花银,岂是张口就能来的?”
他顿了顿,冷峻的目光扫过李承平略显尴尬的脸色,最终似有若无地在谢琮那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臣更闻,此次皇陵工程,主事官员多有任用私人之嫌,采买用料账目亦不清不楚。若再增拨,岂非纵容硕鼠,掏空国本?恳请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骤然一凝。暖融融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走了一部分,只剩下迦南香还在徒劳地弥漫。李承平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便要反驳。
“咳。”一声极其轻微恰到好处的轻咳响起。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郭攸之话语带来的紧绷。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汇聚到发声之处——宰相谢琮。
谢琮缓缓放下手中一首把玩的一柄暖玉如意,那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郭攸之身上,嘴角那缕淡然的微笑丝毫未变,反而似乎加深了些许欣赏之意。
“郭尚书忧国忧民,拳拳之心,日月可鉴。”谢琮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殿内有些躁动的气氛。他的语调平缓,毫无锋芒,像是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公理,“郭老所言,句句在理。为国理财,自当锱铢必较。国库艰难,陛下宵衣旰食,臣等皆感同身受。”
他微微颔首,表示对郭攸之立场的认同,话锋却随之极其自然地一转:“然则,皇陵之事,关乎社稷根本,非寻常工程可比。”他语气依旧平和,目光却转向御座之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带着无可置疑的郑重。
“前朝旧陵,曾因年久失修,雨水倒灌,不仅惊扰了先祖英灵,更引得民间议论纷纷,甚至生出‘地脉动,国祚摇’这等无稽流言,险些酿成民乱。此等教训,犹在眼前啊。陛下。”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对往昔教训的深刻忧虑和对当下社稷的无比忠诚:“修缮皇陵,固然耗费不菲。但其意义深远,在于安定人心,稳固国运。若因一时节俭,致使工程疏陋,将来若有差池,动摇的将是朝廷威信,耗费的恐怕又何止百万计?”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殿中诸臣,最后落回郭攸之身上,带着诚恳:“郭老所忧工程弊端,实乃老成谋国之言。陛下,臣以为,增拨银两确有必要,但工部需立下军令状,确保每一分银钱都用在实处!更要着御史台户部共同派员入驻工所,全程核查用料工费人员名册,凡有贪渎克扣任用私人者,一经查实,无论何人,严惩不贷!如此,既全陛下孝道,彰朝廷威仪,亦杜绝奸蠹,正本清源。未知陛下与郭老以为然否?”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条理分明,既肯定了郭攸之的忠心,点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又提出了看似公允严苛的监督措施。将一件可能引发激烈争辩的拨款之争,瞬间转化为如何更好执行的细节讨论。原本脸色难看的工部右侍郎李承平,此刻也连忙躬身附和:“谢相所言极是!工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亦请御史台户部同仁多多指正!”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萧景琰(或可称启元帝)一首沉默地听着。他面容尚带着几分年轻人的英锐,但眼神深处己有了帝王的深沉。此刻,他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谢相思虑周全。便依卿所奏。工部立下章程,三司共监。郭尚书,”他看向依旧肃立的郭攸之,“卿所虑弊端,朕己知晓,此次核查,卿需多费心督责。”
郭攸之握着玉笏的手指紧了紧。谢琮这番话滴水不漏,将他所有的质疑都巧妙地包裹在“支持核查”的框架下,让他再难反驳。他只能深深一揖,声音沉肃:“老臣……遵旨。”
一场可能的风波,便在谢琮三言两语间化为无形。殿内气氛重新“融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