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不知何时转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城南青苔斑驳的瓦檐上，发出细碎而绵长的声响。
绕过几条幽深逼仄弥漫着积水与霉味的巷子，尽头处是一个半旧的月亮门。门扉虚掩，并未上锁。推开，一股清苦而馥郁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巷子里潮湿的浊气，也似乎涤尽了乱葬岗那萦绕不散的腐臭。
小院不大，收拾得却异常整洁。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雨水洗得发亮，几无落叶。墙角西周，依墙搭着几排简易的木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簸箕，里面摊晒着各种形态颜色的草药：有的翠绿欲滴，挂着水珠；有的己经半干，呈现出深沉的青绿或枯黄；还有些根部粗壮或种子细小，分门别类。院中央有一口水井，井口石栏被磨得光滑。井边一小片空地上，几株老梅树此刻枝干虬劲，叶片肥厚，在雨中显得格外苍翠。角落里甚至还用竹篱围了一小片地，种着些常用的紫苏薄荷藿香之类。
这便是林奚在云京的栖身之所——“避尘居”。朴素，安静，弥漫着与世隔绝的药香，仿佛外面的风云激荡权力倾轧都被隔绝在那扇月亮门之外。
林奚脱下沉重湿透的蓑衣和斗笠，挂在廊下的木钩上。雨水顺着衣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走进廊下尽头一间小小的诊室，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个靠墙的药柜，一个燃着红泥小炉的矮几，炉上煨着一个砂锅，正咕嘟咕嘟地冒出带着黄芪和白术香气的白雾。靠窗放着一个小小的木榻，是给急症病人或她偶尔小憩用的。
她点燃一支气味清淡的黄柏香，让那特有的苦香萦绕开来，然后才走到桌前。桌上仅有一盏素纱罩的油灯，一个笔洗，一方砚台，几支狼毫笔，以及几本医书和厚厚一叠药方笺纸。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布层层包裹的小包。手指稳定地解开布包，露出里面那枚在乱葬岗淤泥深处找到的黄铜扳指。
昏黄的灯光下，扳指表面的污迹己被她仔细擦拭过，露出黄铜暗淡的本色。内侧那两个微小的刻字——“谢琮”，在光影交错下显得更加清晰。那刻意模仿父亲林牧之刚劲风骨的笔画，此刻看来，却充满了阴冷的嘲讽和刻骨的恶意。
林奚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那两个字上。十年前那场席卷而来的噩梦，瞬间撕碎了药香的安宁，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震天的喊杀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被撞破的家门，如狼似虎冲进来的玄甲禁军。父亲林牧之被粗暴地推搡在地，额头撞在阶前石狮上，鲜血蜿蜒而下，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睿智的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悲愤。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捂住嘴拖走的幼弟……而她，被忠心耿耿的老仆死死护在身下，躲在假山石隙里，透过缝隙，眼睁睁看着族人们被绳索捆缚，像牲口一样被押走。烙着“逆”字的封条，啪啪地贴满了朱漆大门……最后，是谢琮那张冰冷无情的脸，在监斩台上宣读着“罪状”，父亲被送上断头台时那最后投向她的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的一瞥……画面最终定格在父亲身首分离的瞬间！
“呃……”喉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仿佛濒死小兽的哀鸣。林奚猛地闭上眼，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搁在桌上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十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己心如磐石，将所有汹涌的恨意都深深埋葬。但这枚扳指的出现，轻易地就掀开了那层薄薄的伪装，露出底下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眼中再无半点脆弱，只剩下冰雪淬炼过的寒意。她用指尖沾了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扳指刻痕的边缘和内侧角落，仔细观察。在水的浸润下，一些极细微的杂质显露出来——那不是泥土或尸腐的残留，而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着金属粉末和某种矿石碎屑的暗红色固体，非常细小，紧紧附着在刻痕的凹槽里。这绝非自然沾染能形成。
林奚的眉头紧紧锁起。这枚扳指出现在死者颈部的致命伤口深处，绝非偶然。这残留的粉末是什么？是凶器留下的？还是死者挣扎反抗时留下的痕迹？更重要的是，谢琮！身为当朝宰相，位极人臣，就算要灭口，何须自己动手？又怎会留下如此粗糙且刻意模仿父亲笔迹的信物？这太拙劣了，拙劣得不像是那位运筹帷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谢相的手笔。
是栽赃？是谁？目的何在？是针对谢琮？还是……冲着自己而来？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她拿起一枚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那暗红色的粉末，放在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包好。又将扳指重新用素布层层包裹收好。
窗外雨声渐歇，只余下屋檐滴水敲打石阶的滴答声，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鼓点。药炉里的黄芪水仍在翻滚，散发出温润的气息，却再也无法温暖这方寸之地。
她知道，从她将这枚扳指带离乱葬岗的那一刻起，她就亲手撕开了通往深渊的裂缝。平静的日子，结束了。父亲那绝望的眼神，像一个永恒的烙印，灼烫着她的灵魂。
谢琮那张在澄心殿温文尔雅为国为民的脸孔与她记忆中监斩台上冷酷无情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十年前，他主导林家冤案；十年后，这枚带着他名字模仿父亲笔迹的扳指，诡异出现于一具无名腐尸身上……这绝不是巧合。
“父亲……”林奚对着虚空，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她摊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扳指冰冷的触感，以及父亲血液的滚烫。
“无论你是谁布下的棋子，”她看着掌心的虚无，眼神锐利如刀锋初拭，“这盘棋，我入定了。”她要找出这枚扳指背后真正的含义，找出十年前林家蒙冤的所有真相！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也必须踏进去。
药炉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映在她沉静的眸子里，燃起两簇幽深的火焰。风暴，己经从乱葬岗卷起，正无声地向着这座药香弥漫的小院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