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攸之的府邸坐落在云京东城清贵之地,朱门高墙,石狮肃立,与林奚栖身的城南陋巷仿佛两个世界。引路的管家沉默寡言,步履沉稳,穿过几重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松柏的清冷气息和一品大员府邸特有的混合着文书墨香与陈设古韵的沉静威雅,与避尘居的药香截然不同。
林奚被引入内宅一处布置雅致的暖阁。郭老夫人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暖榻上,面色略显苍白,气息也有些短促,但精神尚可。一位侍奉的嬷嬷在一旁轻轻打着扇。林奚依礼上前,目光沉静如水,仔细望闻问切。郭老夫人乃是气血两亏兼有陈年旧疾,秋深气燥,引得胸闷气短夜寐不安。并非急症,却也需精心调养。
林奚诊脉时,指下感觉老夫人脉象细弱中尚有根底,并不似管家所言那般凶险。她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老夫人这是秋燥引动旧疾,兼之心脉稍弱,气血运行不畅。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辅以汤药调理固本培元即可。”她声音清朗平稳,带着医者特有的安抚力量。
她提笔开方,斟酌字句。所用药材皆是平和温润之物,兼顾补气血安心神润肺燥。方子写得条理清晰,字迹娟秀而不失筋骨。写罢,她将方子恭敬递给侍立的嬷嬷:“按此方早晚煎服,饮食清淡,忌忧思过虑,旬日之内当有起色。”
郭老夫人微微颔首,浑浊的眼睛在林奚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嬷嬷便引着林奚退出暖阁。
管家并未将她送出府,反而引向了另一个方向——穿过一道月洞门,进入一处更为清幽的院落。青砖铺地,庭院中几株古松虬枝盘曲,一座飞檐斗拱的书房静静矗立。空气中松香与墨香更浓。
“林大夫,大人请您书房一叙。”管家在书房门前站定,声音低沉。
林奚颔首,推门而入。
书房不大,却异常高阔,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柜,密密麻麻塞满了书籍和卷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临窗而设,上面堆叠着厚厚的公文和几卷展开的地图。墙壁上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铁骨丹心”西字条幅。刑部尚书郭攸之背对着门,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九州舆图》前,身形挺拔如崖畔孤松。
听见门响,他缓缓转过身。白日里在澄心殿那副锋芒毕露怒斥工部的模样己全然收起,脸上深刻的皱纹里似乎蕴藏着更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凝重。眼神锐利依旧,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复杂地看着林奚。
“坐。”郭攸之的声音低沉沙哑,指着书案旁一张圈椅。
林奚依言坐下,背脊挺首,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目光坦然迎上郭攸之的审视。
一时间,书房内静得只剩下窗外风吹松针的沙沙声。
“林大夫,”郭攸之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绕弯子,目光落在林奚脸上,仿佛要穿透她沉静的外表,“城南乱葬岗无名尸一案,老夫略有耳闻。听闻尸身腐败严重,死状难明,是你验看的?”
“是。”林奚回答简洁。
“致命伤在颈骨?”郭攸之追问。
“是。粉碎性断裂。”
“可有其他发现?”郭攸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林奚。
林奚的心微微提起。他知道了什么?关于扳指?还是那粉末?她面上依旧平静:“当时尸体腐败过甚,体表伤痕多为死后拖拽痕迹。除颈骨断处,未见其他明确致命创口。随身亦无辨识身份之物。”她顿了顿,补充道,“唯伤口深处沾染的泥土中,有些许异常粉末,成分尚在辨识。”
她没有提及扳指,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底牌,绝不能在此时此地掀开。
郭攸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良久,他缓缓踱步到书案后,并未坐下,而是从书案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青瓷笔筒里,拈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那纸张边缘焦黑卷曲,显然是被火烧过,只残存一小块。
他将这张残损的焦纸放在书案上,推向林奚的方向。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看看这个。”
林奚起身,走到书案前。指尖触碰到那焦脆的边缘,带着灼烧后的余烬感。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摊开在平滑的紫檀木案面上。
纸张很小,只有掌心大小,大部分被烧毁,只剩下不规则的一角。焦黑的边缘内,是几行模糊不清洇染了的墨迹,像是被水浸透过又被火烧燎。仔细辨认,只能勉强认出零星几个字:“……未……行……密……”,还有一个难以辨识的半个似乎是“琮”字的一部分(但笔画模糊,更像是“宗”或“崇”的局部)。
然而,真正让林奚瞳孔骤然收缩的,是这几行模糊字迹下方,靠近焦黑边缘处,一个模糊不清仅仅留下小半边的印痕!
那印痕暗红,显然是用印泥钤盖后留下的。虽然残缺,但那独特的纹路边缘的弧度以及印痕中残留的一点极其细微的如同星芒般的凹点图案——哪怕烧毁了大半,这残留的印记也如同烙铁般烫进了林奚的眼底!
她的指尖瞬间冰凉。浑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地涌向心脏,撞击得胸骨生疼!
她认得!
即使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她也绝不会认错!那是她父亲林牧之生前最珍爱的一方随身小印!印材是极其难得的鸡血冻石,印文是她祖父亲手篆刻的藏书斋号——“守愚斋”。那星芒般的凹点,正是冻石天然的鸡血纹路中一点稀有的形状奇特的结晶!这方印伴随父亲一生,批注医案,签章藏书,林奚幼时常常把玩,那独特的纹路早己刻入骨髓!
父亲死后,林家被抄没,这方印……怎会出现在这里?还被烧毁在一张残纸上?这张残纸上的字迹和那残缺的字,又指向什么?那个模糊的半边字……是“琮”吗?
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疑问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林奚淹没。她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蔓延,尖锐的痛感和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让她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没有当场失态。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它泄露一丝一毫的急促。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睫,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
她强迫自己的目光从印痕上移开,装作费力辨认那些模糊的字迹,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不确定:“……未……行……密……这几个字……似乎不成句子。这半边字,”她指着那模糊的半边字,“像是……宗?还是崇?看不真切。这印痕……”她抬起头,看向沉默注视着她的郭攸之,眼神坦荡而带着医者的务实,“烧得太厉害了,几乎看不出来形制。大人,此物从何而来?与那乱葬岗无名尸案有关?”
郭攸之的目光如同深潭,倒映着林奚竭力维持平静的脸庞。他没有回答林奚的问题,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有关无关,现在断言为时尚早。”郭攸之的声音恢复了低沉,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重量,“这只是老夫近日清理一些积年旧档时,意外发现的残片。被夹在一堆待焚的废旧文书里,恰好被漏下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张残纸,又落回林奚身上,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风雨欲来啊,林大夫。”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 “有些陈年的旧事,埋得再深,总会透出血腥气。有些故人的影子,隔得再远,也抹不去相似的痕迹。”
林奚的心猛地一沉。她听懂了!郭攸之在暗示!他认出了她!或者,至少认出了她验尸的手法她身上某些来自父亲的烙印!他不是无缘无故召她来的!这张残纸绝非“意外发现”!
“医者父母心,悬壶济世当以仁术为先。”郭攸之看着林奚,语气陡然变得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严厉的告诫,“但行路之人,当知深浅。有些漩涡,沾上了,便是万劫不复。老夫看你医术精湛,心细如发,是块好料子。莫要为了些许好奇心,或者……不该有的执着,白白葬送了自己。”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郭攸之低沉的话语在松香墨韵中盘旋,每一个字都敲在林奚心坎上。
“老夫言尽于此。”郭攸之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承载着太多秘密的残纸,沉声道,“这张纸,老夫留着也无用。它沾染了太多旧尘,看着也令人不快。林大夫若对这特殊印痕有兴趣,不妨拿去琢磨琢磨,看看能否辨识出是何物所留,也算是……物尽其用。”
他挥了挥手,示意林奚可以离开。
林奚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她没有推辞,也没有多问一句。她深知眼前这位老臣话语中的警告和那递过来的残纸背后蕴含的巨大风险与……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的机会。
她伸出手,指尖稳定地拈起那张边缘焦脆的残纸。纸张很轻,落在她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灼烫着她的指腹。她将其小心地放入随身的青布药囊最深处。
她没有再看郭攸之,只是恭敬地躬身行礼:“谢大人赐教。民女告退。”
转身走出书房的刹那,屋外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阳光透过古松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刺得她的眼睛有些发酸。她挺首背脊,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森严等级的朱漆大门。
身后,郭攸之站在书房的阴影里,望着那个消失在门廊尽头的纤细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青色背影,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得如同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林牧之……是福是祸……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