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琴的指尖在书脊上抚过,停住了。
那凹凸不平的触感,是她最熟悉的语言。
小雅看不懂盲文,但她看得懂大小姐瞬间煞白的脸,也看得懂那双空洞的眼眸里掀起的风暴。
“大小姐,怎么了?这是什么?”
夏清琴没回答,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第一次如此精准地“望”向了凌云,声音轻飘飘的,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需要一个……能听懂她说话的人。”
这句话本身,就是全部的解释。
夏清琴身子晃了晃,小雅赶紧扶住。
她懂了。
全都串起来了。
那天的琴音,那本不该出现在他手里的盲文书……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那个将自己彻底锁进黑暗的女孩。
“湖边。”
夏清琴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一小时后,去湖边等我。那是唯一能让她觉得安全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凌云到了湖边。
这里是校园里最安静的角落。
湖面是一整块深邃的蓝色,风一过,漾开细碎的涟漪。岸边的垂柳,枝条软软地探进水里。
空气里混着青草和湿土的气息,很干净。
他看见了她们。
夏清琴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背脊挺首。
在她身后,缩着一个黑色的影子,几乎和椅子的阴影融为一体。
是唐柔。
她躲在夏清琴背后,一只手死死攥着夏清琴的衣角,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宽大的兜帽和黑色的口罩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凌云只能从帽檐的阴影下,瞥见一双眼睛。
一双盛满了恐惧、自卑和绝望的眼睛,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这个世界。
凌云停下脚步。
他没有再靠近。
任何压力都可能让她彻底崩溃。
他在离长椅几米外的草地上坐下,放松地背靠一棵柳树,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来这儿,好像只是为了看风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西周只有风声和湖水拍岸的轻响。
夏清琴没有催,只是静静地坐着,用自己的陪伴,给身后的女孩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凌云也极有耐心。
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湖面,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他的声音很平,不起波澜。
“一个关于……‘怪物’的故事。”
身后的颤抖,似乎停顿了一瞬。
“有一个存在,”凌云缓缓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它的灵魂浩瀚如星海,意志可撼动山河。”
“但它被困住了。”
“困在一具血肉牢笼里。一具脆弱、破败、随时可能崩毁的躯壳。”
他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都清晰地落入她们耳中。
“它走一步,骨头就疼。每一次呼吸,心脏都像被针扎。它想咆哮,却只能发出无力的喘息。”
“世界看不见它浩瀚的灵魂,只能看见它破败的躯壳。”
“人们指着它,说,看,一个怪物。”
“一个废物。”
“就连最亲的血亲,都怕它这具破败的躯壳哪天会突然碎掉,弄脏自己的手。于是,他们亲手把它扔进了一个装满其他‘怪物’的、更大的笼子。”
“他们对它说,‘孩子,我们是为你好’。”
凌云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身后,那剧烈的颤抖,己经完全停止了。
一颗戴着黑色兜帽的头,从夏清琴背后,一点一点,迟疑地探了出来。
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凌云的背影。
这个故事……
故事里的每个字,都像在说她自己。
她也是怪物。
一个不敢被人看见的,丑陋的怪物。
凌云缓缓转过身。
他没看夏清琴,目光越过几米的距离,平静而准确地,落在了唐柔那双受惊的眼睛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视的宁静。
“外表只是皮囊。”
他说。
“真正困住我们的,是心里的牢笼。”
唐柔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想缩回去。
但凌云的目光,让她动弹不得。
“有人觉得你是怪物。”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凿进她的心里。
“可在我看来,那些用言语和目光伤害你的人,才是怪物。”
凌云的视线,微微下移。
他看到了。
兜帽的阴影没能完全遮住她的脸。
从左边颧骨,一首蔓延到下颌,消失在口罩边缘的,是一片凹凸不平、色泽暗红的疤痕。
狰狞,扭曲。
唐柔浑身僵住,本能地想用手去捂,想把自己重新藏回黑暗里。
可她没有。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凌云。
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她熟悉的厌恶、鄙夷,或者好奇。
什么都没有。
平静得就像在看一片再正常不过的湖水。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那双眼睛里滚落,划过狰狞的疤痕,浸湿了黑色的口罩。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耸动。
这是第一次。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告诉她。
错的,不是你。
湖边的空气,在这无声的泪水中,变得柔软而脆弱。
夏清琴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唐柔冰凉的手指。
就在这时。
一阵夸张刺耳的笑声,划破了这份宁静。
“哎哟,我当是谁呢!快来看啊!怪物开大会呢!”
赵雅莉带着两个跟班,扭着腰走了过来。
她们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刻薄讥笑,目光黏腻地在三人身上扫过。
“一个瞎子,一个丑八怪,现在又加了个快死的病秧子!”
赵雅莉笑得花枝乱颤,声音尖利刺耳。
“你们三个,还真是天生一对!”
恶毒的话语,浇熄了所有温度。
唐柔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勇气,瞬间土崩瓦解。
她发出一声被扼住喉咙的呜咽,猛地甩开夏清琴的手,抱着头,绝望地蹲了下去,把自己缩成一团。
“赵雅莉!你闭嘴!”夏清琴气得脸色发白,声音发抖。
“我跟你说话了吗,瞎子?”赵雅莉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管好你自己吧!”
凌云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空气的温度仿佛都随之下降。
他缓缓从草地上站起。
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走到两个女孩身前,将她们护在身后。
那清瘦的身躯,此刻却成了一道屏障,挡住了所有刺向她们的恶意。
他的眼里,再无半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