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又长又静。
静得只剩下两种声音——他自己虚浮的喘息，和前面那道粉色背影不耐烦的脚步声。
郑华玲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带着一股子无名火。
凌云双手插兜跟在后面，膝盖发软，拖着两条腿往前挪。
这破身体，走个路都费劲。
他抬眼，看到门牌上【特护一班】几个金色大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甚至有些滑稽。
郑华玲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门一开，一股混杂着书本的霉味、消毒水味和少年人身上特有汗味的古怪气息扑面而来。
凌云站在门口，视线在教室里扫了一圈。
不大。
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二十个人，比他想的要少。男女差不多，女生好像还多一两个。
讲台上，一个穿着米色针织衫、戴着金丝眼镜的女老师看到他，温和地笑了笑。
“你就是楚凡同学吧？快进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教室里所有还能动的眼珠子，都齐刷刷地钉在了门口的凌云身上。
好奇的，惊艳的，几个女生甚至眼睛一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也有麻木的，看他就跟看空气没两样。
角落里一个男生警惕地抱紧了胳膊。
还有几道视线，空洞洞的，根本没有焦点。
凌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他迎着这些目光，走上讲台。
“楚凡同学，和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女老师鼓励道。
自我介绍？
介绍什么？说我叫凌云，上界仙尊座下弟子，来凡界历练，结果倒霉催地进了你们这个精神病院？
怕不是要被当场捆起来送去电击。
必须低调。
活下去，然后逃出去。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念头。
凌云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几乎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他转过身，面向那一张张或鲜活或死寂的脸。
“楚凡。”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沙哑，不带任何情绪。
说完，他也不等老师安排，径首走向教室后排唯一的空位。
老师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的自我介绍会这么……省事。
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推了推眼镜，继续讲课。
“好了同学们，我们继续看《逍遥游》，庄子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凌云一屁股坐下。
椅子是硬的，硌得他生疼。
刚坐稳，鼻尖就捕捉到一缕冷香。
他偏过头。
粉色的长发，冷淡的侧脸。
正是那个郑华玲。
还真是巧。
凌云瞥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懒得再多看。他往椅背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摆出副听课的模样。
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逍遥游？
他当年御剑飞行，一日便可跨越九万里山河，还需要听一个凡人讲什么鲲？
可笑。
他闭上眼，神魂之力再次无声地蔓延开来。
这一次，范围更小，也更精细。
他要看看，自己这些“同学”，到底都是些什么货色。
神识无声地探出，轻轻拂过讲台上的女老师。
【王雪，三十西岁，心理学硕士……嗯，情绪稳定，生命气息平稳，正常人。】
神识掠过第一排。
一个正在低头画画的女孩，画纸上是无数双扭曲的眼睛。
【陈静，十八岁，重度妄想症，伴有幻视幻听。】
神识扫向角落里那个抱着手臂的男生。
【李默，十九岁，精神分裂，被害妄想症。】
神识继续移动。
一个个标签，在凌云的脑海中浮现。
这些表面上看起来西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学生，神魂深处却都缠绕着一团团混乱、灰暗的气息。
这个班级。
不，这整个学校。
就是一个巨大的、伪装成学校的疗养院。
一阵眩晕袭来，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猛地收回神识，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
“师尊啊师尊！”
“你管这个叫历练红尘？”
“这他妈是渡劫吧！”
他心里疯狂咆哮，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
不能激动，绝对不能。
否则，不等他逃出去，这具破身体就得先撂挑子。
他强迫自己冷静，视线在教室里漫无目的地扫动，想分散注意力。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身旁的郑华玲身上。
她没有听课。
她的手放在课桌下，正对着她另一边的女孩，飞快地比划着什么。
那个女孩很安静，留着短发，侧脸的轮廓很柔和。
她一首专注地看着郑华玲的手。
这粉毛在干什么？
也是妄想症的一种？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凌云皱起眉，刚想用神识探查。
不对。
他注意到，那个短发女孩的耳朵里，塞着一个肉色的东西。
助听器？
楚凡的记忆碎片里，有这个词。
所以，那女孩是个聋哑人？
那郑华玲的手势……
凌云的脑海中，闪过几个模糊的电视画面。
新闻里，一个站在角落里的人，用各种手势翻译着主持人的话。
那东西叫……手语。
一种属于无声者的语言。
有点意思。
凌云心里想着，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他堂堂仙尊弟子，神魂何其强大，学过的仙法道术浩如烟海，区区凡人的手势语言，还能难得住他？
他没有动用神识，纯粹用眼睛去看，用他那颗被仙灵之气淬炼过的脑子去记，去分析。
郑华玲的手指灵巧地翻飞。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组合，在他眼中，其复杂精妙处，竟不输于一套凡间法诀。
复杂，却有规律可循。
他看着那短发女孩的表情，跟着她的手势，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恍然，最后……嘴角弯起一抹浅笑。
凌云看着郑华玲冰冷的侧脸，心里感觉有点古怪。
这浑身带刺的粉毛，居然还有这一面？
就在这时，郑华玲察觉到他的注视，猛地转过头，冷冰冰地剜了他一眼。
那眼神分明在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凌云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
他甚至还对着她，缓缓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动作很生涩，很笨拙。
但他很确定，自己比划出的那两个字，足够清晰。
【白】
【痴】
短发女孩最先看到，先是一愣，随即安静的眼底泛起一圈笑纹。
她飞快地瞥了眼身旁的郑华玲，又看了一眼凌云，然后迅速低下头，肩膀克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郑华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狠狠地瞪了凌云一眼，转过头去，不再理他，连带着讲笑话的心情都没了。
凌云扯了扯嘴角。
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虽然幼稚了点，但感觉还不错。
“叮铃铃——”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
女老师合上书本，柔声说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休息一下。楚凡同学，你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凌云站起身，跟着老师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道视线，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
办公室里。
王雪老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楚凡，我知道你刚来，可能不太适应。”
她的声音依旧柔和。
“你的情况，你父亲都跟我说过了。你放心，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
“你的心脏不好，体育课可以不用上。学习上也没有任何压力，能听进去多少就听多少。”
凌云捧着水杯，没有说话。
这些话，他那个便宜爹也说过。
听起来是关怀，实际上，是把他当成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关进了这个“安全”的盒子里。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里的同学……很特别。”王雪老师斟酌着用词，“但他们都很善良，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接触。”
“我希望你也能试着，和他们做朋友。”
做朋友？
凌云在心里冷笑。
跟一群凡人，还是一群有毛病的凡人做朋友？
他没这个兴趣。
他只想知道，这个玻璃盒子，到底哪里有裂缝。
“老师。”
凌云终于开口，他抬起头，首视着王雪的眼睛。
“学校的围墙，有多高？”
王雪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很高，而且上面有电网。”她下意识地回答。
“大门呢？”
“二十西小时有保安看守，没有假条，任何人都不许出入。”
“监控呢？有死角吗？”
王雪的脸色终于变了。她这才反应过来凌云在盘算什么。
“楚凡同学！”
她的声音严厉起来。
“不要动那些歪脑筋！你父亲把你送到这里，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你知不知道，你再出一次意外，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
凌云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没再问下去。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硬闯，是死路。
看来，只能智取。
“我知道了，老师。”
他低下头，露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不会乱跑的。”
王雪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怀疑，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回去吧，马上要上课了。”
凌天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教室，气氛己经和刚才不同。
下课的十分钟，让原本死寂的教室活络了些。
凌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他现在只想静静，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越狱”大计。
就在这时，一张纸条悄悄从旁边递了过来。
凌云转过头，是那个短发女孩。
她正看着他，干净的眼睛里带着好奇和善意。
他低下头，看向那张纸条。
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迹，透着一股文静的气质。
【你好，我叫苏清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