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墨痕，撕裂了纯白的画布。
它粗粝，狂野，蛮横地占据了画布中央。
人群中强行压抑的寂静，应声破裂。
“这是什么？”
“就这？一道黑线？”
窃窃私语声，起初还带着不确定的疑惑，很快就化作毫不掩饰的嗤笑，在人群里蔓延开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师作画，搞半天是鬼画符。”
“别这么说，人家用脚画的，能画出一条首线，己经很了不起了。”
话语里的嘲讽淬了毒，针一般扎人。
赵伟混在人群最外围，双手抱胸，看着这一幕。
他嘴角那抹冷笑，在脸上缓缓晕开。
他心里那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疯子，终究是疯子。
就算凌云那个病秧子，侥幸破解了他动的手脚又如何？
一块完美的画布，交到一个精神病手里，画出来的，也只能是垃圾。
一堆谁也看不懂的，精神错乱的垃圾。
这下好了。
郑华玲，还有那个病秧子，他们将一起，成为整个学院最大的笑话。
嘲笑声愈发肆无忌惮，化作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场中央。
“搞什么！学生会没人了吗？找个残废来这里丢人现眼！”
一个尖利的声音，刻意拔高了音量。
“就是！我们学校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郑会长到底怎么想的？她脑子也坏掉了吗？”
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指责，化作无形的刀子，刀刀扎向一旁的郑华玲。
郑华玲的脸失了血色。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想要冲上去叫停这场闹剧时，一道清瘦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凌云向前一步，不偏不倚，正好挡在林晚晴的身前。
他没有回头，只用那不算宽阔的后背，为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孩，隔绝了所有不怀好意的打量。
他往那一站，便是一尊沉默的门神。
整个场地，出现了瞬间诡异的安静。
然后，凌云看向身旁的郑华玲。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砸进了她濒临崩溃的心里。
“相信她。”
郑华玲身体一震。
她看着凌云的侧脸，看着他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慌乱和动摇。
好。
我再信你一次。
林晚晴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
她的世界里，没有嘲笑，没有质疑，只有眼前这片巨大的，可以任由她挥洒的“天空”。
她脚下生风。
墨、蓝、紫三色，被她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泼洒在画板上。
脚趾间的画笔，时而狂舞如剑，撕裂画布；时而轻柔如羽，晕开冲撞的色彩。
颜料在画板上冲撞，融合，流淌。
起初，画布上一片混沌，是令人费解的色彩风暴。
可慢慢地，慢慢地。
人群中那些看热闹的眼睛，渐渐变了。
他们在那片混沌中，看见了某种秩序的诞生。
那些看似杂乱的色块，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章法。
那些狂野的线条，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轮廓。
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
再也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他们看到，那片混沌的色彩，正在变成一片深邃浩瀚的夜空。
那夜空里，没有月亮。
却有无数颗正在燃烧、挣扎、闪烁的星辰。
每一个色块，都是一团破碎的星云。
每一根线条，都是一道划破天际的流光。
那幅画活了过来。
它在呼吸，在流动，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一个庞大而悲伤的故事。
赵伟脸上的冷笑早己凝固。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
不是幻觉。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幅画，有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让他从心底感到畏惧的魔力。
那画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小与阴暗。
他感觉自己在这幅画前，成了个没穿衣服的小丑，无所遁形。
林晚晴的动作越来越快。
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张总是空灵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她在燃烧。
以生命与灵魂为燃料，浇筑这幅画。
终于。
她的脚趾，夹着一支沾满明亮、温热的白色画笔。
在画面的最中央，轻轻一点。
又一点。
再一点。
最后一笔落下。
画，成了。
时间静止，风云停驻，呼吸也凝固了。
全场死寂。
那是一幅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杰作。
画的背景，是浩瀚无垠、充满悲伤与挣扎的璀璨星空。
星空之下，是几个渺小的人影。
画的左边，一个女孩坐在轮椅上，她没有双脚，却努力仰着头，眼里映着整片星河。
画的右边，一个女孩穿着宽大的兜帽衫，脸上的疤痕狰狞，可她伸出的那只手，却小心翼翼地，想去触碰一颗离她最近的、流着泪的星星。
而在画的正中央。
一个没有双臂的女孩，安静地站着。
她没有仰望星空。
因为她本身，就是这片星空里最亮、最中心的那一颗。
她的身体，正散发着独一无二的、温柔而坚定的光。
那光芒，照亮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们都残缺不全，都孤独地活在世上。
可在这幅画里，她们都是星空，用残缺的身体，闪耀着自己的光。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这幅画狠狠击中。
这所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带着伤疤与残缺。
他们在这画里，看见了自己。
看见那个深夜痛哭的自己，被世界抛弃的自己，蜷缩在角落渴望拥抱的自己。
也看见了……那个同样可以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自己。
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这声音是一个信号。
瞬间，压抑的哭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他们不是在为画里的人哭。
是在为自己哭。
就在这时。
人群最后方，出现一道黑色的身影。
唐柔扶着夏清琴，慢慢走到人群边缘。
她们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寂静，和随之而来的哭声吸引过来的。
夏清琴停下脚步，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困惑。
她侧耳倾听。
听着那些熟悉的、压抑的哭声。
听着那些震撼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她轻声问身旁的唐柔。
声音依旧清冷，却藏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唐柔，他们……看到了什么？”
唐柔抬起头。
当她的视线落在那幅巨大的画板上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看到了。
看到画上坐在轮椅上的洛星月。
看到画上没有双臂，却在发光的林晚晴。
然后，她看到了画上那个脸带疤痕，伸手想去触摸星星的，自己。
眼泪决堤，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剧烈的激动而颤抖。
她听到了夏清琴的询问。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哽咽的音节。
她开始为夏清琴描述，描述那片属于她们所有人的星空。
“会长……”
“画上……画上有一片天……好大，好大的星空……”
“星星……都在哭……”
“画上……有洛星月……她在轮椅上，她在笑……”
“还有……还有我……我的脸……我的手……”
“还有……林晚晴……她没有手臂……可是……可是她在发光……”
“她把我们所有人都照亮了……”
夏清琴静静地听着。
听着唐柔不成调的、带着哭腔的描述。
听着周围此起彼伏、压抑的哭声。
她的脑海里，凭借那些破碎的词语和周遭的情绪，一点点勾勒出一幅她永远也无法亲眼看见的画面。
她那张冰封许久的脸上，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空洞的眼眶滑落。
滴落在她始终紧紧抱着的冰冷木盒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温热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