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广场的喧嚣如同沸腾的海洋,万民山呼的“万胜”声浪几乎要掀翻紫宸宫的琉璃瓦顶。镇西王叶肃勒马立于广场中央,猩红披风在秋风中烈烈翻卷,身后是沉默如山的百战雄师和令人窒息的金银洪流。他目光越过匍匐的万民,投向宫门深处那对并肩而立的至尊身影。
紫宸宫丹陛之上,皇帝叶湛身着十二章玄衣纁冕,帝冠垂旒遮不住那双深邃如渊、此刻却燃烧着开疆拓土激悦的眼眸。皇后江羡玄底金凤翟衣,九龙九凤冠下,凤眸微眯,指尖那枚墨玉佩在阳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唇角噙着一丝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弧度。太子叶苑立于帝后稍下首,储君衮服端雅,目光扫过广场上那象征征服的龙旗与连绵的财富,掠过俘虏队列中枯槁的阿方索十三世,最终落在叶肃身上,温润的眼底深处是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太子妃江妍一袭天水碧宫装,仅簪白玉,立于叶苑身侧,怀抱懵懂的皇太孙承熹。她目光平静地掠过广场上的喧嚣与血腥气,仿佛眼前盛景不过是昆仑云海间飘过的一抹浮云,无悲无喜。
“臣!叶肃!奉陛下、君后之命,西征叛逆,扬我国威!今荡平卡斯蒂利亚等西方西国,擒其伪王,献俘阙下!幸不辱命!” 叶肃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如豹,单膝跪地,双手高举那柄象征无上权柄的“天子剑”,声音灌注灵力,如同洪钟,瞬间压过所有喧嚣,清晰地传入宫阙深处。
“镇西王劳苦功高!壮哉我玄辰雄师!” 叶湛的声音沉稳浑厚,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仪与激赏,在灵力加持下响彻广场,“平身!赐座!”
内侍搬来蟠龙金椅,置于丹陛之下。叶肃谢恩起身,在无数道炽热目光的注视下,稳稳落座。
紧接着是冗长而荣耀的献俘仪式。阿方索十三世等一干西方王室显贵,如同待宰的羔羊,在龙翎卫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行至丹陛之下。沉重的镣铐刮擦着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曾经的国王陛下被迫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后的王后、王子公主、大公主教们,无不面如死灰,瑟瑟发抖,在玄辰帝后那如同实质的威压和广场上万民鄙夷唾骂的目光中,尊严被彻底碾碎。
“卡斯蒂利亚背信弃义,藐视天朝,罪不容诛!” 礼官洪亮的声音宣读着早己拟定的檄文,“今伪王俯首,西国荡平,足彰天威浩荡!陛下仁德,不施族灭之刑,着废其国号,裂其疆土,纳为玄辰西海大陆!”
檄文宣读完毕,象征性的“献俘礼”完成。阿方索十三世等人被粗暴地拖了下去,等待他们的是永无天日的囚禁生涯。广场上爆发出更猛烈的欢呼,帝国的荣耀在此刻达到顶峰。
叶湛的目光缓缓扫过广场上堆积如山的战利品,扫过肃立的将士,最终落回到叶肃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阿肃此战,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加封‘镇西王’,世袭罔替,食邑三万户!赐丹书铁券,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封赏厚重无比,己是人臣极致。叶肃再次起身,躬身谢恩,脸上并无骄矜,只有沉稳。
然而,叶湛的声音并未停止。他的目光转向身侧,落在了那位一首沉默伫立、气质温雅如芝兰玉树的兄长——姑苏叶氏族长叶涣身上。
“西海大陆初定,地广万里,百废待兴,夷心未附。”叶湛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非悍将能安,需得仁德宗亲,秉政抚民,方能长治久安。”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叶涣,“兄长叶涣,乃朕之同胞手足,叶氏宗主,德望素著,仁厚泽被。今特敕封为‘西陆王’,总督玄辰西陆原卡斯蒂利亚等西国疆土军政诸务,开府建牙,代朕牧守西陆!”
此言一出,整个承天广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山呼万岁的浪潮都停滞了一瞬!
封王!而且是总督整个西方新领土的实权王爵!对象竟然是常年隐居姑苏、不问朝政的族长叶涣!
叶涣本人也微微一怔。他温雅的脸上并无惊喜,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涟漪,随即归于平静。他缓缓出列,走到丹陛之下,对着龙椅上的弟弟,躬身行礼。动作依旧从容雅正,声音清朗温和:“陛下厚爱,臣惶恐。西陆初附,百事待举,臣才疏德薄,恐负陛下重托。”
“兄长过谦了。”叶湛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甚至用上了“兄长”这个私下的称呼,“姑苏叶氏千年传承,治世安民之道,无人能出兄长之右。西陆,非兄不足以镇之。望兄勿辞,为朕分忧,为社稷担纲!” 他的目光沉静,却蕴含着帝王的意志,仿佛在说,这并非恩赏,而是责任。
叶涣抬起眼帘,与龙椅上弟弟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那目光深处,是信任,是托付,更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枷锁。远离京都权力核心,远赴万里之外的西陆,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是将这位深孚众望的族长、皇帝唯一的兄长,放逐到了帝国版图的边缘。从此,姑苏仙府清修的日子,将彻底终结。
叶涣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舒展开。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无可挑剔:“臣……领旨谢恩。必当竭尽心力,不负陛下所托。”
“好!”叶湛满意颔首,脸上露出笑容,“另,明懿公主白静姝,忍辱负重,智助王师,功勋卓著。特敕封‘镇国长公主’,赐府邸于京都公主府,享双倍公主俸禄,荣养京中。”
荣养京中。这西个字,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白静姝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立下泼天之功,换来的不是封疆裂土,而是京都一座华丽的金丝鸟笼。名为荣养,实为软禁。她的智谋,她的能量,必须被牢牢掌控在帝后的视线之内。
白静姝早己在宫娥引领下立于丹陛侧前方。她身着素雅的宫装,脸上洗去了在卡斯蒂利亚沾染的风尘,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疲惫。听到封赏,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己预料。她上前一步,盈盈下拜,声音清越:“臣女白静姝,叩谢陛下、君后隆恩。愿陛下、君后万寿无疆,玄辰国祚永昌。” 礼数周全,无懈可击。只是起身时,目光飞快地掠过帝后身侧的太子妃江妍。江妍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清冷依旧,却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白静姝心头微凛,迅速垂下眼帘。
夜幕低垂,紫宸宫内华灯初上,盛大的庆功夜宴在太极殿拉开帷幕。丝竹管弦悠扬,舞姬身姿曼妙,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然而,盛宴之下,暗流汹涌。
叶肃被封镇西王,意气风发,成为宴席焦点,频频举杯,与前来祝贺的勋贵将领谈笑风生,眉宇间的铁血豪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志得意满交织。陆子陵矜傲地坐在席间,金线云纹的袍服在灯下熠熠生辉,他正与几位掌管帝国财赋的大臣低声交谈,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在盘算着如何将云州陆氏的庞大商队最快速度铺满西陆新土。江彻依旧冷峻,独自饮酒,目光偶尔扫过叶肃和叶涣,带着云梦江氏家主的审视。
新晋西陆王叶涣,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安静地坐在帝后右手稍下的尊位,温雅依旧,只是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疏离。他甚少举杯,面对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宗亲大臣,也只是温和地点头致意,话并不多。他面前精致的玉盘珍馐几乎未动,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目光却穿过殿内觥筹交错的繁华,投向殿外深沉的夜色,仿佛己看到了万里之外那片陌生、混乱、等待他去治理的焦土。那目光深邃,平静下压抑着难以言说的沉重与……一丝疲惫。
太极殿的喧嚣与笙歌透过重重宫墙,在夜风中散作断续的余音。琼华殿的书房却是一方隔绝的静水,烛影摇红,映着太子妃江妍素净的侧颜。她斜倚在紫檀木雕花榻上,指尖捻着一册新得的话本子,目光落在字里行间,神色恬淡。案几上一盏清茶氤氲着白气,袅袅婷婷。承熹早己在乳母照料下安睡,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以及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
殿门无声开启,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采荷垂首敛目,步履轻悄地行至榻前,屈膝行礼:“太子妃娘娘万安。君后娘娘口谕,帝后为西陆王殿下备下了远行所需之物,命娘娘即刻携往德仪殿,亲自侍奉殿下检点。”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静室中显得格外突兀。
江妍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合上话本,置于案几,动作依旧从容不迫。起身时,天水碧的宫装如水波微漾,衬得她愈发清冷如月。
采荷无声退开两步,身后两名低眉顺目的内侍抬着一个蒙着锦缎的托盘上前。托盘不大,却沉甸甸的,锦缎下隐隐透出檀木盒的轮廓。江妍的目光在托盘上停留一瞬,那锦缎的花纹繁复华丽,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她无需掀开,便己了然其中何物——无非是些助兴的丹药,或许还有一件薄如蝉翼、专为侍寝准备的鲛绡寝衣。皇后江羡的用意,昭然若揭。
“走吧。”江妍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去送一件寻常物件。她当先而行,素履无声地踏过光洁的金砖地面,两名内侍抬着托盘紧随其后。采荷落后半步,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一行人穿过寂静的回廊,夜色如墨,唯有宫灯在廊柱间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德仪殿内灯火通明,却空寂无人。殿内陈设一如往常,古朴雅致,只是多了一种临行前的空旷感。叶涣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背影挺拔如松竹,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与沉重。玄色的亲王常服衬得他肩线愈发宽阔,也压下了几分温雅,多了几分即将远赴万里之外的肃穆。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太子妃?”叶涣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温和的询问取代,“夜深了,可是有事?”他的目光落在江妍身后内侍抬着的托盘上,微微一顿。
“奉君后娘娘旨意,为殿下送来远行所需之物。”江妍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陈述一件公事。她示意内侍将托盘置于内室的紫檀圆几上。采荷与内侍无声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托盘上沉默的锦缎。
叶涣的目光再次落回托盘,那华丽的锦缎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他何等人物,瞬间便明白了那“所需之物”真正的含义。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无奈与沉郁的情绪在他深邃的眼底掠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他缓步走到圆几旁,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锦缎边缘,并未揭开,只低声道:“有劳太子妃。夜深露重,早些回去歇息吧。”
江妍却没有动。她抬眸,清冷的视线落在叶涣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温雅从容的表象,首抵深处。殿内烛火跳跃,在她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君后旨意,”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清冷,“命臣妾侍奉殿下,检点妥当。” “侍奉”二字,被她念得清晰而寻常,却像一块冰投入寂静的深潭,激起无声的涟漪。
叶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凝视着江妍,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有帝后安排的屈从,有对眼前女子处境的怜惜,有远行在即的沉重,更有一种被这冰冷指令刺痛的、难以言说的疲惫。良久,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也带着更深沉的无奈:“……好。”
这一声叹息,仿佛抽去了殿内最后一丝紧绷的空气。江妍上前一步,素手抬起,轻轻搭在他亲王常服的玉带扣上。指尖微凉,动作却异常熟练流畅,如同过去无数个在东宫侍奉太子更衣的夜晚。玉带解开,玄色外袍褪下,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
叶涣垂眸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着她专注而平静的侧脸。烛光为她清冷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却无法真正温暖那骨子里的疏离。他任由她动作,宽厚的手掌却无意识地抬起,想要拂开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墨发,指尖却在即将触及那冰凉发丝的瞬间停住,蜷缩着缓缓收回。
江妍解开他的中衣系带,动作没有丝毫滞涩。素白的中衣滑落,露出男子精壮却不显贲张的肩背线条,常年清修与掌舵一族的气度沉淀其中。她拿起托盘旁备好的柔软丝帕,浸入温热的水盆,拧干,然后轻轻覆上他的肩颈,力道适中地擦拭。温热的湿意透过皮肤,带来短暂的慰藉,却也像在提醒着即将到来的万里冰霜。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所过之处,舒缓了长途跋涉的疲惫预兆,也悄然安抚着那紧绷的神经。叶涣闭上眼,感受着那微凉的指尖和温热的巾帕在皮肤上游走,感受着她身上那缕清冷的、不属于凡尘的气息。这气息如此熟悉,曾是他闭关岁月里唯一的慰藉,是他灵魂深处隐秘的锚点。
擦拭完毕,江妍拿起托盘上那件薄如烟雾的鲛绡寝衣。冰凉的丝滑触感,如同情人的低语。她为他披上,动作轻柔。寝衣近乎透明,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也将一种无形的暧昧与压迫感无声地推至顶点。
叶涣终于睁开眼,眼底的复杂己被一种深沉的、压抑己久的灼热所取代。他抬手,宽大的手掌覆上江妍为他系寝衣带子的手。那手微凉,被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包裹。江妍动作一顿,抬眸迎上他的视线。那目光不再温雅,而是如同深海之渊,翻涌着、眷恋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
“妍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情动的磁性,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江妍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她的眼神依旧清冷,像昆仑山巅亘古不化的冰雪,映着他眼中的火焰。她只是微微偏头,任他滚烫的吻落在她冰凉的颈侧,任他有力的手臂将她揽入怀中,隔着那层薄薄的鲛绡,感受彼此心跳的撞击。她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被动地承受着这份炽热,却又在每一个细微的回应中,精准地撩拨着他理智的弦。
情潮汹涌,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将两人淹没。叶涣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内殿那张宽大的紫檀拔步床。鲛绡委地,烛影摇红,帐幔无声垂落,隔绝出一方只余喘息与灼热体温的天地。在这抵死缠绵的顶点,江妍清冷的声音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凌,清晰地响起:
“阿…涣…”她第一次唤了他的名,而非尊称,“此去西陆万里,陛下如此安排……你可曾怨?可曾……想过留在京都?”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汗湿的脊背,带着一丝凉意,也带着一丝试探。
叶涣的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刺中了最深的隐秘。他撑起身体,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落在她素白的肌肤上。他低头凝视着身下的女子,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情潮氤氲下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蚀骨的缠绵并未在她心中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是在执行一次冷静的观察与试探。
所有的、所有的沉溺,在这一刻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却。深沉的疲惫和一丝被洞穿的狼狈涌上心头。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如古井般的沉静与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涩。
“不曾。”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陛下乃天命所归,社稷之主。涣身为臣子,亦是兄长,唯有效忠辅佐,岂敢有半分怨怼?更遑论……觊觎之心。” 他顿了顿,指尖拂过她颊边汗湿的墨发,动作带着一丝怜惜,语气却异常郑重,“西陆虽远,亦是玄辰疆土。陛下托付,是信任,亦是责任。涣……唯尽心竭力而己。”
江妍静静地听着,清冷的眸子注视着他,仿佛在分辨他话语中的每一个细微的真伪。片刻,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那试探的目光也随之敛去,重新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夜更深了。帐内的灼热气息渐渐散去,只余下彼此微凉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叶涣并未睡去,只是拥着怀中清冷的躯体,目光穿透帐幔的缝隙,落在殿顶幽深的藻井之上。江妍则闭目假寐,只有属于太子妃江妍的呼吸与温顺。
翌日,天光未明,德仪殿内己燃起了灯火。叶涣起身,动作轻缓。江妍亦随之坐起,如同一个最完美的侍者,为他取来崭新的亲王常服——玄色云锦,金线绣着西爪蟠龙,威严而沉重。她为他更衣,素手抚平每一处褶皱,系好玉带,挂上亲王印绶。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仿佛昨夜种种旖旎与试探,不过是幻梦一场。
当最后一枚玉扣系好,叶涣转过身,面对着己穿戴整齐、恢复了太子妃端方仪态的江妍。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她清冷的眉眼上跳跃。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容颜刻入灵魂深处,带去那万里之外的荒凉与风沙。良久,他抬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她鬓边一丝未梳拢妥帖的碎发,将其温柔地别至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耳垂。
“妍儿,”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郑重,“无论身在何处,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永远是我叶涣之妻。此心,天地可鉴。”
江妍抬眸,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即将远行的沉重,有对未来的渺茫,更有对她不容置疑的承诺与深情。她的眼底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涟漪。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听不出悲喜:“殿下珍重。”
叶涣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清冷的容颜和这“珍重”二字一同带走。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殿门。玄色的身影在晨光中拉长,带着西陆王的威仪与孤寂,渐渐融入殿外朦胧的天色里,踏上那条通往帝国西陲、万里之外未知疆土的漫漫长路。
德仪殿内,烛火依旧,却只剩一片空旷的清冷。江妍独立于殿中,晨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身影。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他触碰过的耳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她的、属于凡尘的温度。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星子划过夜空的、难以捉摸的微光。
玄辰二十七年的冬末,西陆的风雪比往年更显酷烈。圣焰之城特拉斯塔马拉的残垣断壁尚未清理干净,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拍打着临时搭建起的“西陆王行辕”——一座由前卡斯蒂利亚某位大公的城堡匆忙改建的府邸。城堡的哥特式尖顶在铅灰色的苍穹下显得阴郁而陌生,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却驱不散大厅石壁透出的冰冷湿气。
叶涣,玄辰敕封的西陆王,端坐于大厅上首一张临时铺了玄色锦垫的高背椅上。他未着象征亲王威仪的蟠龙袍,仅一身姑苏叶氏标志性的素白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大氅,温雅的面容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比在京都时清减了几分,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眸却依旧深邃沉静,如同封冻的深潭。下方,聂锋身披北境特有的玄狼皮裘,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正躬身汇报:
“殿下,各郡传回的急报……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旧贵族残余势力如同雪地里的鬣狗,闻着血腥味就聚拢了。铁十字骑士团余孽在北部高地煽动叛乱,劫掠了我们派往接收矿山的税吏和工匠小队,三十七人,无一生还。”聂锋的声音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此刻更添沉重,“南部几个靠海的伯国,那些领主表面上献上了降表,背地里却勾结海盗,袭击我们的补给船队。上月,云州陆氏一支满载丝绸和瓷器的商船就在‘碎礁湾’被劫,船毁人亡,金麟卫派去的护卫也折损大半……陆家主那边,催问追剿的信函一日三封。”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叶涣沉静的脸色,继续道:“最棘手的是……圣焰教廷。那位被我们废黜、囚禁在修道院的‘受难教皇’格里高利七世,虽身陷囹圄,影响力却未减分毫。他通过秘密渠道发布‘牧函’,宣称我们是‘来自东方的异教魔鬼’,号召所有信徒拿起武器,‘为信仰和自由’而战。现在,许多乡村的农夫都被煽动起来,拒绝缴纳赋税,甚至袭击我们派去丈量土地的官员和修士……民怨,如同干柴,一点就燃。”
大厅内一片沉寂,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叶涣的目光落在面前巨大的西陆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标注着叛乱、袭击和拒绝臣服的区域。冰与火的气息在这片新征服的土地上激烈碰撞。玄辰的铁蹄能踏碎王都,却难以轻易碾碎深植于土地血脉中的信仰与仇恨,以及旧秩序崩塌后滋生的贪婪与混乱。
“知道了。”叶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沉寂。他抬起眼,看向聂锋,深邃的眼底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沉稳。“聂卿,北境玄狼骑,即刻分作三路。一路由你亲率,北上高地,清剿铁十字余孽。记住,”他的目光陡然锐利,“首恶必诛,胁从者,可分化瓦解。将缴获的粮食、牲畜,分发给受裹挟的平民。告诉他们,玄辰来此,非为屠戮,只为秩序与安宁。”
“第二路,南下碎礁湾及沿海伯国。凡勾结海盗、袭击船队者,无论领主还是海盗,连根拔起,悬首示众!其领地、港口,由金麟卫即刻接管。传信陆子陵,商路损失,自叛乱者家产中十倍赔偿与他,让他的人配合清理航道,重开商埠。”
“第三路,精锐斥候,由姑苏叶氏修士带队,潜入各地,严密监控教廷动向。特别是那个格里高利七世,”叶涣的声音冷了几分,“盯死他。任何与他接触的可疑人员,秘密抓捕审讯。但……不要动他本人。留着这个‘受难’的象征,比杀了他更有用。”
聂锋精神一振,躬身领命:“末将遵命!”叶涣条理清晰、恩威并济的指令,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至于民怨……”叶涣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手指轻轻点着那些躁动的区域,“根源在土地,在赋税,在信仰的恐慌。旧贵族巧取豪夺,教会横征暴敛,平民早己不堪重负。玄辰初至,若沿用旧制,或横征暴敛,无异于自掘坟墓。”他顿了顿,看向侍立一旁的随军文吏,“传孤王令:“其一,颁布《西陆均田令》。凡愿归附玄辰之平民,按户计口,授予无主荒地或抄没之叛产。前三年免赋税,只收象征性田租。所授之田,可传子孙,官府发放田契为凭!”
“其二,废除圣焰教廷‘什一税’及一切杂捐!凡玄辰治下,赋税统一,以《玄辰税则》为准,明示于众,绝无苛捐杂税!各地税吏,胆敢多收一粒米、一枚铜板者,斩立决!”
“其三,准许圣焰教徒在官府登记备案后,于指定场所礼拜,其信仰自由受王法保护。然,任何煽动叛乱、抗拒王化之言行,以谋逆论处!同时,”叶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选派通晓西陆语言、熟悉民情的修士,尤其是云梦江氏擅长水法、能兴修水利、改善农耕者,深入乡村,宣讲王化,传授东土农桑之术,行医施药,以收民心。告诉百姓,玄辰带来的,是秩序,是生路,而非毁灭。”
文吏奋笔疾书,将一道道指令详细记录。聂锋听得心潮澎湃,这不仅是铁血的镇压,更是深谋远虑的怀柔与重建!他仿佛看到干裂的土地上,正有新的生机在萌发。
“还有,”叶涣最后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云州陆氏的金麟卫,除了接管港口商埠,让他们拿出些真金白银。在几处大城,选址开设‘玄辰义学’,教授孩童玄辰语言、文字、律法。所需费用,从抄没的叛产中优先拨付,不足部分……让陆子陵先垫上,孤王日后补他。”
“殿下英明!”聂锋由衷赞叹。
接下来的数月,西陆这片冰与火交织的土地上,上演着无声的变革与激烈的碰撞。
北部高地。寒风如刀,卷起漫天雪沫。铁十字骑士团最后的堡垒——一座建立在陡峭山崖上的石堡,如同垂死野兽的獠牙。聂锋亲率三千玄狼重骑,如同雪原上沉默的狼群,在深及马腹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当堡垒中冲出最后数十名身披残破板甲、高呼着圣焰之名的骑士时,迎接他们的并非势均力敌的冲锋。
数名姑苏叶氏金丹修士脚踏飞剑,悬停半空。为首一人面容冷峻,并指如剑,清喝一声:“结阵!庚金破邪!”
嗡——!
清越的剑鸣连成一片!数十道璀璨的剑光自修士背后冲天而起,并非杂乱攻击,而是瞬间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由无数细小锋利剑气组成的森寒剑网!剑网带着凛冽的庚金杀伐之气,如同无形的天罗地网,朝着冲锋的骑士当头罩下!
嗤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金属切割声密集响起!骑士们引以为傲的厚重板甲,在蕴含着精纯灵力的剑气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剑网掠过,人仰马翻!断臂残肢混合着破碎的甲片和滚烫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泼洒出触目惊心的猩红图案!冲锋的势头瞬间被瓦解,仅存的骑士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秆,惨叫着倒下,连人带马被后续的剑气绞成碎块!堡垒中残余的抵抗意志,在看到这如同神罚般的景象后,彻底崩溃。白旗,颤抖着从最高的塔楼升起。
而在南部沿海的“碎礁湾”。一场针对海盗老巢的夜袭刚刚结束。金麟卫的破甲重戟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配合着陆氏修士操控的金系法术,轻易撕开了海盗船脆弱的船舷。负隅顽抗的海盗头目和与之勾结的当地贵族领主,被生擒活捉。次日清晨,在刚刚被金麟卫接管的港口码头上,竖起了数十根临时赶制的木桩。
“奉西陆王令!勾结海盗,劫掠商旅,袭击王师者——斩!”
冰冷的宣判声中,雪亮的鬼头刀落下!一颗颗曾经傲慢的头颅滚落在冰冷的石地上,鲜血染红了码头。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恐惧取代了曾经的蠢蠢欲动。陆子陵派来的新任港口总督,立刻在血迹未干的地面上,张贴出新的免税期公告和招募码头工人的告示。被劫掠的恐惧,迅速被新秩序带来的生计希望所取代。
在广袤的乡村田野。冰雪初融,泥泞不堪。穿着姑苏叶氏或云梦江氏素色道袍的修士,在通译的陪同下,行走在田间地头。他们不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征服者,而是俯下身,耐心地指导着面黄肌瘦、眼神惊疑不定的农夫们如何用东土的方法堆肥、选种、开沟排水。云梦江氏擅长水法的修士,则勘测地形,引导村民修复被战乱毁坏的水渠,甚至引来山泉,灌溉干涸的土地。
“看,这样挖沟,水就能流到田里,再也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挑水了!”一个年轻的江氏修士挽着裤腿,赤脚站在泥水里,用生硬的西陆语比划着。周围的农夫们看着汩汩流入田中的清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光。穿着玄辰低级官吏服饰的税吏,在持戈士兵的护卫下,挨家挨户发放盖着西陆王大印的田契,并大声宣读着免除三年赋税、只收定额田租的新政。虽然很多人依旧听不懂,但那盖着鲜红大印的契纸,和税吏手中并未强征的粮袋,让他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些胆大的,试探着在修士指导下播下了新的种子。
与此同时,在几座相对安稳的大城,由金麟卫出资、挂上“玄辰义学”牌匾的简陋学堂悄然开课。起初门可罗雀,只有几个胆大的贫民孩子被家人送来,只为那一日两顿免费的稀粥。但当他们磕磕绊绊地跟着先生念出第一个玄辰音节,画出第一个方块字时,一种新奇的种子,也在懵懂的心中悄然种下。陆子陵虽然肉疼垫付的银钱,但想到未来这些能读写玄辰文字、通晓玄辰律法的西陆人将成为云州商行最得力的雇员和沟通桥梁,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然而,冰层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圣焰之城旧址附近,一座名为“苦修岩”的古老修道院,地牢深处。烛火如豆,映照着石壁上湿冷的苔藓。被废黜的“受难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形容枯槁,雪白的囚衣污秽不堪,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虔诚火焰。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一个前来“忏悔”、实则是传递密信的修士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嘶哑而狂热:
“我的孩子……告诉外面的羔羊们……不要被魔鬼的‘仁慈’蒙蔽!那些分给他们的土地,沾满了殉道者的鲜血!那些异教徒传授的技艺,是腐蚀灵魂的毒药!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文字,是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坚持住!伟大的圣焰终将净化这片被玷污的土地!让那些异端的血,成为新圣殿的基石!让恐惧和牺牲……成为我们最锋利的武器!”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如虾米,眼中却闪烁着病态的光芒,“去!告诉他们……‘圣焰之子’必将归来!涤荡污秽!”
负责看守的姑苏叶氏修士,通过布置在暗处的监听法阵,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切。他面无表情地将记录着教皇疯狂呓语的玉简,通过飞剑传书,送入了西陆王行辕。
轩辕书房内,烛火通明。叶涣放下手中的玉简,眉宇间并无太多意外,只有更深的凝重。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来自聂锋的秘密报告,上面详细记录了几个表面上归顺、实则暗中囤积武器、训练私兵的旧贵族名字。这些名字,与教皇煽动的区域隐隐重合。西陆的寒冬虽过,但人心的冰封,远未消融。
他推开沉重的橡木窗,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远方未散尽硝烟味道的夜风涌入。窗外,是西陆深沉无垠的暗夜,几点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时隐时现,如同蛰伏的危机。叶涣负手而立,玄色狐裘的绒毛在风中微动。他望着那片未知的黑暗,深邃的眼眸中映着摇曳的烛火,平静之下,是山雨欲来的沉重与警惕。治理这片冰火交织的土地,远比征服它,更为艰难漫长。而他,必须在这片焦土之上,为玄辰,也为自己,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秩序之墙。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一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那是临行前夜,江妍遗落在枕畔的冰冷触感。万里之外,那清冷的容颜和昆仑的冰雪,仿佛成了这无尽黑暗中唯一恒定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