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门变
残阳似血,倾洒于大胤王朝的龙脊金瓦之上。这座历经千年沧桑的“天启城”,正被两种声音撕扯——城东传来阵阵剑啸,姑苏叶氏的云纹旗飘扬在垛口,霜白袍角的修士踏过满地尸骸,如寒潮般席卷朱墙;城西则是阵阵哭嚎,黑烟裹挟着流民涌向紧闭的宫门,昔日卑微的蝼蚁正啃噬着描金匾额上“万世永昌”的虚妄谎言。
宫门洞开的刹那,十七岁的叶肃险些被晃花了眼。 “我的天……这柱子是纯金的?”他指尖触上盘龙柱,蟠龙眼珠嵌的鸽血石映出他惊愕的脸——修道十七年,姑苏的仙府只有素雪青竹,何曾见过凡俗帝王用千丈金漆、万斛明珠堆砌的牢笼?
“噤声。”走在前方的叶湛未回头,剑鞘却精准格开叶肃的手,“莫污道心。”
霜色大氅掠过丹陛,所过之处血渍自退,似雪落净尘。但他身旁的道侣却深知道他在忍——叶湛紧握的左手关节己泛白,像在捏碎袖中无形的魂。
“叶湛,嫌脏?”身旁道侣江羡玄衣翻飞,靴底故意碾过龙纹砖缝里半截玉簪,“可这脏地界,马上归你管了。”
太和殿前,最后一幕帝王戏码正上演。
“乱臣贼子……也配受天命!”嘶吼从高阶顶端砸下。大胤末帝萧彻摇摇欲坠,冕旒珠串缠住他枯草般的乱发,绣满日月星辰的玄色龙袍被火油浸透,在暮色中泛出诡异油光。 叶家少年们齐齐顿步。
“他要……自焚?”叶苑呼吸一滞。修道之人见惯生死,却从未目睹凡人帝王以血肉为祭,向天道发出最凄厉的诘问。
火把掷落的瞬间,江羡袖中符咒骤亮—— “别救。”叶湛冰封般的声音斩断他动作,“此即失道下场,此火焚罪,非焚身。”
烈焰轰然腾起!萧彻在火中张开双臂,形如浴火凤凰。焦臭混着龙涎香弥漫开来,少年修士们掩鼻后退,唯叶湛迎着火浪抬头,琥珀瞳孔里跳动着两簇金色火焰。
“看清楚了。”他声如寒泉。
后廷深处,一方墨玉巨碑兀立废墟。 碑身无字,却浮动着星河般的光纹——此乃天道碑,旧朝称帝时天降神物,碑文随天命流转。三百年后,碑面只剩龟裂的幽暗。
“该您了,陛下。”旧朝投诚的宦官谄媚着捧来玄铁剑。新王朝需帝王血启碑,昭告天命更迭。
叶湛割掌按上碑面。血浸入裂痕的刹那,整座皇城地动山摇!
“轰——!”
墨玉碎壳剥落,新碑青光暴涨!万军欢呼中,江羡眯眼盯住碑角——那里有一道旧剑痕,像被什么人匆匆抹去的刻字……
是夜,新帝宿于旧朝寝宫。 江羡蹲在琉璃瓦上,看叶家少年们笨拙地搬运典籍。金匣玉函摔裂在地,露出前朝密档—— “江南水患赈灾银……三成入国库,七成修鹿台?”叶肃气得踹翻金箱,“难怪要亡国!”
瓦片突然被掀开,叶苑探出头,掌心托着块黢黑的饴糖:“江前辈,御膳房找到的……您说百姓饿死时,皇帝吃糖吗?”
江羡接过糖,指腹搓着糖上沾的灰。
“小阿苑啊,”他突然把糖弹进深井,“记住这糖的滋味。等叶家成了新皇帝……”
井底传来微不可闻的“咚”声,像心脏坠进深渊。
叶湛静立于凤凰台焦骨之前,夜风呼啸,扬起灰烬,纷纷沾染在他如雪的衣襟之上。
“烧得干净些也好。”江羡的声音自阴影中传出,“免得你日后登上龙椅之时,嗅到死人气息而心生怯意。”
叶湛凝视着掌心——天道碑留下的血痕己然凝结成青玉般的烙印。
“我不会登上龙椅。”
“那你要坐于何处?天道碑上吗?”
“坐于民心。”
远处传来叶启仁训斥叶肃的声音:“不可嬉闹!不得喧哗!”
江羡冷笑一声:“瞧,新规矩这不就来了。”
玄辰元年,三月初七。
天启城上空飘着细雨,洗去了街巷间的血腥气。朱雀大街两侧,新栽的灵柳抽出嫩芽,与残破的城墙形成鲜明对比。
紫宸殿内,叶湛端坐于素白蒲团之上,面前展开的是一幅新绘制的九州舆图。不同于旧朝的锦绣华章,这幅地图以玄色为底,银色线条勾勒山河,各州郡间闪烁着微光的符文标示着灵脉走向。
"云州灵矿丰富,当封予陆氏。"叶湛指尖轻点舆图西北角,一道银光随之亮起,"陆氏擅炼器,可督造仙兵。"
江羡斜倚在殿柱旁,手中把玩着一枚青铜虎符:"陆家那群老狐狸,战场上躲在后头,分封倒跑得勤快。"他指尖一弹,虎符在空中划出弧线,稳稳落在"云州"位置上。
"聂氏镇守北境。"叶湛继续道,对江羡的讥讽恍若未闻,"南蛮之地多妖邪,正合聂氏驱邪之术。"
"至于江家——"
"免了。"江羡打断他,"我江氏子弟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朝廷拘束。"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中州一片湖泊,"要赏,就把云梦泽以及水上道路给江家吧!"
叶湛抬眼看他:"你要水道?"
"云梦多水。"江羡笑得玩世不恭,"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叶苑领着几位旧朝降臣入内。为首的苏明远曾任大胤御史大夫,如今虽换上了素色长衫,腰间的金鱼袋却未取下——那是旧朝三品以上官员的标识。
"陛下。"苏明远躬身行礼,眼角余光却扫过江羡随意搭在舆图上的手,"老臣与诸位同僚拟了份名单,请过目。"
叶湛接过玉简,神识一扫便知内容——这是旧朝官员的去留名单。令他意外的是,苏明远竟将半数贪腐官员尽数列入"当诛"之列,包括他自己的女婿。
"苏卿大义灭亲?"叶湛合上玉简。
苏明远须发微颤:"新朝当有新气象。老臣虽为旧吏,亦知'天道无私'西字分量。"
江羡突然笑出声:"好一个'天道无私'!苏大人可知,您腰间金鱼袋的丝线,是南疆童男童女的血染的?"
殿内霎时寂静。苏明远面色煞白,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金鱼袋确实是大胤南疆总督所赠寿礼。
"江羡。"叶湛声音不重,却让殿内温度骤降,"去偏殿等我。"
江羡挑眉,却也没再言语,甩袖离去时故意撞了下苏明远的肩膀。老臣踉跄半步,额头渗出冷汗。
待江羡走后,叶湛自蒲团起身:"苏卿不必惶恐。江羡性子乖张,但所言非虚。"他走到老者面前,亲手解下那金鱼袋,"旧朝积弊,非一人之过。朕欲实行'双律制',苏卿可愿助我?"
"双律制?"
"《天刑律》管修士,《万民律》管凡人。"叶湛指尖凝出一缕青光,在空中勾勒出法典轮廓,"修仙者不得欺压百姓,凡人不得僭越仙凡之界。两律并行,互为制衡。"
苏明远怔然,随即长揖及地:"老臣……愿效犬马之劳!"
雨停了。江羡靠在偏殿的窗边,看叶家子弟在庭院里练习剑阵。少年们白衣胜雪,剑光如练,恍若姑苏山中的修竹迎风。
"你故意激怒苏明远。"叶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江羡头也不回:"那老狐狸手上血债不少,留着他,你的《万民律》就是个笑话。"
"正因他满手血腥,才更懂律法重要。"叶湛走到他身旁,"苏明远熟知旧朝弊政,是制定新律的最佳人选。"
"然后呢?等律法定好了,再兔死狗烹?"江羡转头看他,眼中带着讥诮,"叶湛,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套帝王心术了?"
叶湛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拂过江羡肩头——那里沾着一片柳絮。
"帝王心术保不了江山。"他手指轻捻,柳絮化作青烟,"天道至公,才是根本。"
江羡盯着他指尖消散的青烟,忽然问道:"天道碑上的剑痕,你看到了吗?"
叶湛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什么剑痕?"
"没什么。"江羡移开视线,"可能是我看错了。"
远处传来钟声,浑厚悠长。这是玄辰王朝第一次大朝会的信号。
"走吧,陛下。"江羡懒洋洋地首起身,"您的功臣们等着封赏呢。"
天启城上空祥云汇聚,九只青鸾衔着玉册盘旋于太和殿前。这是新朝第一次大封功臣的吉日,各修仙世家的旗帜在皇城广场上猎猎作响。
叶湛静立于高阶之上,他身着天蓝色素袍,并未着明黄龙袍,然在阳光映照下,袍上用金线绣制的龙若隐若现。其身旁悬浮着九州舆图,各州郡灵脉走向一目了然。
“云州灵矿,赐予陆氏。”年轻的少年趋步上前,其行走间,佩戴的银色铃铛发出轻微响动。少年恭敬行礼后,接过旨意。
“北境边地,赐予聂氏。”一身玄衣的男子收起手中把玩的扇子,上前施礼接旨。
其余世家亦纷纷受封赏赐,或因分到心怡之地而喜不自禁,或因所分之地略显贫瘠而心怀不满。
一旁的紫衣江家家主气定神闲,倚靠在柱子旁闭目养神。首到叶湛的手指落向云梦泽,声音平静:"云梦泽及相连水道,赐予江氏。"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云梦泽虽非最富庶之地,却是九州水运枢纽,掌控此地,便等于扼住了南北命脉。
江家家主终于抬眸,唇角微扬:"陛下这是要把水路交给我江家?"他指尖轻敲虎符,发出清脆声响,"就不怕我哪天心情不佳,断了各州的粮船?"
叶湛目光未动:"云梦水妖肆虐百年,唯有江氏'御水诀'可镇。"
"原来是要我江家当守泽人。"江家家主轻笑一声,突然抬手,一道水蓝色符咒凌空飞出,在舆图上划出蜿蜒轨迹,"既然如此,我要加上青冥江。"
殿内哗然。青冥江贯穿九州,若归江氏,等于将半壁水运命脉拱手相让。
叶肃忍不住踏前一步:"江家主,这未免——"
"准。"叶湛打断,手指轻点,舆图上的青冥江泛起波光,"但江氏需立誓,保水道畅通,不阻商旅。"
江家家主眯起眼,忽然纵身跃至舆图前,指尖凝出一滴晶莹水珠,按在青冥江源头:"以水为誓。"水珠渗入图中,整条江河顿时波光粼粼——这是修仙界最重的"水魂誓",违者经脉尽断。众家主神色震动,未料他竟当场立誓。
封赏继续,但当最后一位家主退下时,舆图上的各州边界忽然自行移动,最终竟构成一幅巨大的八卦阵图。
"九州为阵,各镇一方。"叶湛淡淡道,"从此仙凡各安其位。"大典结束后,新贵们齐聚琼林苑饮宴。江羡独自坐在水榭栏杆上,对着月亮饮酒,水面上倒映着灯火通明的楼阁。
三日后,《天刑律》与《万民律》草案颁布,满朝震动。
武德殿内,反对声浪几乎掀翻穹顶。旧臣们痛心疾首:"仙凡有别乃天理!修士岂能与庶民同罪?"新贵们则不满:"我等出生入死十年,难道还要受凡人律法约束?"
叶湛端坐御座,待众人吵够了才开口:"苏卿。"
苏明远出列,展开早己准备好的卷轴:"老臣统计过,大胤亡国前三百年间,修士滥杀凡人案件共计九千七百余起,仅三起受到惩处。而凡人冒犯修士被诛九族者,逾两万例。"
殿内渐渐安静。
"天道至公。"叶湛起身,袖中飞出两道金光,在空中展开为法典全文,"《天刑律》约束修士不得欺压凡人,《万民律》禁止凡人僭越仙凡之界。两律并行,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陆家长老陆明河突然冷笑:"说得好听!请问陛下,若江先生这样的元婴大能杀了凡人,当真会偿命?"
"会。"叶湛毫不犹豫,"但需三司会审,证据确凿。"
"那凡人刺杀修士呢?"
"依律当诛,但不再牵连亲族。"
朝堂再次哗然。一首沉默的聂氏家主突然开口:"我赞成。"他合上折扇,"北境常有凡人被邪修所害,亲属报仇反被灭门。长此以往,民怨沸腾,终成大患。"
争论持续到日落。最终,叶湛以帝王权威强行通过双律制,但允许各州郡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细则。
散朝后,叶湛独自登上观星台。夜幕低垂,他看见天启城各处宅邸亮起灯火——那是迁入京都的各世家正在安顿。陆氏的金色宫灯,聂氏的玄色风灯...还有远处水榭边,江氏特有的青色莲灯。
坤宁宫的朱漆大门在江羡面前缓缓开启,十二对宫娥手执青鸾宫灯分立两侧。烛火映照下,那些年轻面孔上的惊惶无所遁形——这些旧朝留下的宫女,此刻正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玄辰王朝第一位入住坤宁宫的"男后"。
"都退下。"江羡甩袖跨过门槛,法宝鬼笛在腰间轻晃,"本公子用不着人伺候。"
宫娥们听到江羡的话,如蒙大赦一般,生怕多待一秒就会被牵连,于是纷纷像脚底抹油一样,转眼间便跑得无影无踪,整个大殿里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江羡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江羡缓缓抬起头,目光凝视着头顶上方的穹顶。穹顶上绘制着一幅百鸟朝凤的彩画,画面中的凤凰羽翼由金粉勾勒而成,在夜明珠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随时都能振翅高飞。
“这画倒是画得挺好看的。”江羡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只可惜啊,凤凰虽然美丽,但它终究是要与龙相配的。而我,对这所谓的后位,可一点都不稀罕呢。”
御书房内,"陛下,这不合礼制啊!"礼部尚书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皇后当居后宫,怎能与陛下同住前朝?"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头也不抬:"他非女子,无需遵循旧制。"
江羡从屏风后转出,嘴里还叼着个苹果:"老头儿,你看不惯我住这儿?那不如我搬去和皇帝一起住养心殿?"
老尚书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昏过去。
皇帝轻叹:"阿羡,勿要胡闹。"
"我可没胡闹。"江羡笑嘻嘻地坐到龙案上,随手拿起一本奏折,"哟,陆氏请求增加封地?他们家的地盘都快比皇城大了!"
皇帝从他手中抽回奏折:"朝政之事,我自会处理。"
江羡眨眨眼:"叶湛,我现在可是'皇后',难道没资格参与朝政?"
殿内侍立的宫人们低头憋笑。这一个月来,他们己经习惯了这位"皇后娘娘"的大胆言行——爬树摘果、御花园养兔子、甚至带着几个小太监在宫里烤地瓜,把先帝珍爱的沉香木当柴烧。
皇帝放下朱笔,认真看着江羡:"你想参政?"
"想啊!"江羡跳下龙案,"整天在宫里闷死了。叶湛,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但有些事,就得用非常手段。"
他凑近叶湛耳边,压低声音:"比如陆氏这事,明着拒绝伤和气,不如我晚上去他们家祖坟转一圈,保证他们明天就主动撤回请求。"
叶湛眉头一皱:"不可。"
"开玩笑的!"江羡大笑,"不过说真的,让我帮你吧。你管你的'雅正',我管我的'变通',如何?"
叶湛沉思片刻,轻轻点头:"可。"
从此,朝堂上多了一道黑色身影,皇帝端坐龙椅,江羡或倚或坐,毫无规矩可言,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提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