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合奏后的第三天，林疏桐收到了父亲的短信。
「桐桐，妹妹的钢琴课费用该交了，你那边方便吗？」
简短的十八个字，却让林疏桐的手指僵在手机屏幕上。窗外阳光明媚，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与三天前那场暴雨恍如两个世界。她盯着那条信息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锁上屏幕，把手机扔进包里。
音乐楼空荡荡的，大多数学生都趁着周末出去了。林疏桐推开一间空闲琴房的门，反手锁上。她需要独处，需要让琴声淹没那些不断在脑海中重复的数字——妹妹的钢琴课、自己的生活费、下个月的房租...
琴弓压在弦上，第一个音符迸发出来时太过用力，发出刺耳的声响。林疏桐皱了皱眉，重新开始。这一次，旋律流畅地倾泻而出，是她自己创作的《未寄出的信》，一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演奏过的曲子。
随着乐曲进行，她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左手在指板上快速移动，右手运弓的幅度不断加大。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左手腕内侧几道淡白色的细痕。那是大一时留下的，当时妹妹被保送到重点高中音乐班，而父亲在电话里说"可惜你的天赋不如妹妹"。
琴声戛然而止。林疏桐喘着气，额头抵在冰冷的琴身上。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手腕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升F调应该降半音。"
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林疏桐猛地抬头，看到门缝下有一道阴影——有人站在那里。
门把手转动了一下，但锁住了。
"林疏桐？"陆然的声音。
她迅速拉下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才走过去开门。陆然站在走廊里，手里拿着一沓乐谱，表情有些尴尬。
"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他指了指旁边的琴房，"我在隔壁整理校庆资料，听到琴声..."
林疏桐紧抱着小提琴，像抱着盾牌："你怎么知道是我？"
"音色。"陆然不假思索地说，"你的琴E弦有点旧了，高音区有种特别的沙哑感。"他顿了顿，"就像雨天湿透的梧桐叶。"
这个比喻让林疏桐心头一颤。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琴，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首曲子...很动人。"陆然轻声说，"但中段的转调有点问题，升F应该降半音，否则和声会打架。"
林疏桐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准确指出了她一首在修改的部分。这首曲子她写了半年，始终卡在那个转调上。
"你怎么——"
"可以让我试试吗？"陆然指了指琴房里的立式钢琴。
林疏桐犹豫了一下，侧身让他进来。陆然在钢琴前坐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然后落下。
他弹的是她刚才的曲子，但做了微妙的调整。那个一首困扰她的转调部分，在陆然的演绎下变得流畅自然。然而更让林疏桐震惊的是，他只听了一遍就几乎完美复现了整个旋律，甚至加入了她从未想过的新变奏。
"你改了我的曲子。"她说，但这次语气里没有三天前的愤怒。
陆然的手指停在琴键上："只是建议。原版也很好，只是..."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太痛了。"
林疏桐的呼吸一滞。没有人曾这样首接地指出她音乐中的情感。
"音乐不一定要完美。"陆然转过来面对她，"有时候，正是那些不和谐的音，让它真实。"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林疏桐注意到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投下细小的阴影。
"我父亲认为音乐必须完美。"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所以他从不让我学琴，说我没有妹妹的天赋。"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对这个几乎还是陌生人的男生说这些？但陆然只是点点头，仿佛她的坦白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所以他错了。"他简单地回答，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敲出一个和弦，"天赋不是用来比较的。"
林疏桐盯着地板上的光影，突然感到眼眶发热。她急忙转身假装整理琴盒，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你手腕上的伤，"陆然突然说，"是练琴留下的吗？"
林疏桐的动作僵住了。她下意识地拉紧袖口，心跳如雷。那些伤痕很淡，几乎看不出来，他怎么会...
"抱歉，我不该问。"陆然迅速说，"只是...我妈妈以前也有类似的..."他的声音低下去，"当她情绪不好的时候。"
琴房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林疏桐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远处某个教室里传来的单簧管练习声。
"我爸爸今天发信息来，"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要我付妹妹的钢琴课费用。"
陆然没有立即回应。片刻后，钢琴声再次响起——是德彪西的《月光》，缓慢而忧伤的旋律在小小的琴房里流淌。林疏桐惊讶地抬头，看到陆然的背影，肩膀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晰。
不知为何，她举起了琴弓。小提琴的声音加入钢琴，两种乐器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场无声的对话。这一次，她没有纠正陆然的任何处理，只是让自己的琴声跟随他的引领。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林疏桐发现自己平静了许多。那些盘旋在脑海中的数字、父亲的短信、手腕上的旧伤...全都暂时退到了远处。
"谢谢。"她轻声说。
陆然转过身，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不客气。音乐是最好的治疗师。"
"你经常这样吗？"林疏桐问，"用音乐安慰别人？"
陆然摇摇头："不。事实上..."他停顿了一下，"我很久没弹钢琴了。自从我妈...离开后。"
林疏桐不知道"离开"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受到这个词背后的重量。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陆然突然改变话题，从椅子上站起来，"想看看我的音乐厅设计吗？就在建筑系工作室。"
林疏桐想起图书馆里那本素描本上精美的设计图，点了点头。
建筑系工作室位于校园东区，是一栋充满现代感的玻璃建筑。周围几乎没人，只有几台电脑还亮着屏幕。陆然带她来到一个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精致的建筑模型。
"这就是我在图书馆画的那个。"他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模型的边缘，"还在修改中。"
林疏桐屏住呼吸。模型比她想象的还要精美——流线型的屋顶像展开的翅膀，内部结构错综复杂却又和谐统一。最引人注目的是观众席的设计，每一个座位都朝向中央舞台，形成完美的声学角度。
"这..."她找不到合适的词。
"每个座位都能听到最纯粹的声音。"陆然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没有优劣之分，没有远近之别。"他顿了顿，"每个空间都应该为美好的声音而存在。"
林疏桐注视着模型，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才会在雨中搭那个..."
"临时避音棚？"陆然笑了，"是啊，差不多的理念。声音需要合适的容器，就像..."他看着她，"情绪需要表达的方式。"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林疏桐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他看透了她所有的防御，却选择了尊重而非入侵。
"饿了吗？"陆然突然问，"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馆，他们家的牛肉面..."
"好啊。"林疏桐说，惊讶于自己的爽快。换作以前，她绝不会答应和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共进午餐。
他们离开工作室时，阳光正好。林疏桐走在前方，听到身后陆然突然说："等一下。"
她转身，看到陆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是一张从她琴谱夹里掉出来的纸。
"这是..."他看着那张纸，表情突然变得奇怪。
林疏桐心头一紧。那是母亲留给她的乐谱，她总是随身携带。
"没什么，只是一些旧谱子。"她伸手去拿，但陆然没有立即还给她。
"这个标记..."他指着乐谱角落一个小小的梧桐叶符号，和她的琴盒上的一模一样。
林疏桐皱眉："怎么了？"
陆然摇摇头，把乐谱还给她："没什么，只是...很特别的设计。"
但他的表情告诉林疏桐，这绝对不只是"特别"那么简单。她正想追问，手机突然响了。是父亲。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桐桐，钱转了吗？老师催着要呢。"父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在安静的走廊上异常清晰。
林疏桐看了陆然一眼，转身走开几步："我现在转。"
"快点啊，妹妹等着上课呢。对了，你最近练琴了吗？别荒废了，虽然比不上妹妹，但好歹..."
"我还有事，先挂了。"林疏桐迅速打断他，挂断电话。
她深吸一口气，才转身面对陆然。他站在阳光下，表情难以捉摸。
"需要帮忙吗？"他轻声问。
林疏桐摇摇头："只是...家事。"
陆然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那家面馆就在前面不远。"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小路上，梧桐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林疏桐想起陆然看到乐谱标记时的表情，还有他说的那句"我妈妈以前也有类似的..."。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若隐若现，却又抓不住。
面馆很小，但干净整洁。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陆然熟练地点了两碗牛肉面和几样小菜。
"你常来？"林疏桐问。
"嗯。"陆然给她倒了一杯大麦茶，"这里安静，适合想事情。"
服务员端上面条，热气腾腾的汤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林疏桐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饿了。
"所以，"陆然夹了一筷子小菜放进她碗里，"你靠什么支付妹妹的钢琴课？打工？"
林疏桐点点头："咖啡馆和家教。"她犹豫了一下，"还有...接一些商业演出的活儿。"
"商业演出？"
"婚礼啊，商场开业啊之类的。"林疏桐低头搅动面条，"给钱就行。"
陆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你的原创曲子呢？"
"没人听。"林疏桐简短地回答，"也没人付钱。"
"我听。"陆然说，声音坚定得让她抬起头，"而且我认为值得更多人听到。"
林疏桐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样的肯定。她低头吃面，热气模糊了视线。
"下周建筑系有个小型展览，"陆然突然说，"我的音乐厅模型会在那里展出。如果你有兴趣...也许可以即兴演奏一曲？就在模型旁边。我想听听真实乐声在模拟空间中的效果。"
林疏桐抬起头："你是邀请我在你的展览上表演？"
"算是吧。"陆然耸耸肩，"当然，如果你没时间..."
"好啊。"林疏桐说，快得让自己都惊讶。
陆然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在他眼中点燃了星星："真的？"
"嗯。"林疏桐点头，"不过我要用我的原创曲。"
"当然。"陆然微笑，"求之不得。"
他们吃完面，陆然坚持付了账。走出面馆时，夕阳己经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送你回宿舍？"陆然问。
林疏桐摇摇头："不用，我还要去咖啡馆打工。"
"那我送你到咖啡馆。"
"真的不用..."
"顺路。"陆然坚持道，嘴角挂着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微笑。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林疏桐的琴盒背在肩上，随着步伐轻轻拍打着背部。路过一棵特别高大的梧桐树时，陆然突然停下。
"等一下。"他伸手从她头发上取下什么，"梧桐絮。"
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发丝，那一瞬间的触感让林疏桐屏住了呼吸。陆然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收回手，假装研究那片小小的絮状物。
"谢谢。"林疏桐说，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
他们继续往前走，距离似乎比之前近了些。当林疏桐工作的咖啡馆出现在视野中时，她竟有些遗憾路程太短。
"到了。"她停在门口。
陆然点点头："那...周一见？"
"周一见。"
林疏桐转身推开咖啡馆的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忍不住回头，看到陆然还站在原地，夕阳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边。他举起手轻轻挥了挥，然后转身离去，背影在梧桐树下渐行渐远。
那一刻，林疏桐突然很想知道，当他说"每个空间都应该为美好的声音而存在"时，心里想的是音乐厅，还是别的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