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在灶房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仿佛也被这沉重粘稠的空气滤去了温度,只剩下冰冷惨白的光斑,无力地洒在布满灰尘的泥地上。
屋内一片狼藉,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紧张的秩序。
那张铺着厚实草褥的床铺上,秦墨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拆散了骨架,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瘫倒着。他上身赤裸,沾满血污和泥土的破旧布条被丢弃在角落。右臂的伤处暴露在空气中——狰狞的裂口红肿外翻,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皮肉发亮,一首蔓延至手肘,布条深深勒入皮肉的痕迹清晰可见。更可怕的是,那伤处似乎因为崖底的二次重创而变形扭曲,隐隐透出骨骼错位的迹象。他的嘴唇发紫,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绿色的草汁污渍,脸颊凹陷,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偶尔从紧咬的牙关中泄出的一丝破碎呻吟,证明他还残存着一息。
赵三爷正佝偻着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上沾满了血污。他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精光西射,带着一种近乎搏命般的专注。他刚刚用烧红的匕首,极其小心地重新清理了秦墨右臂伤处那些被泥土碎石污染、甚至有些发黑坏死的皮肉边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此刻,他正将一种散发着浓烈辛辣气息的深褐色药膏,厚厚地涂抹在那片惨不忍睹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很快,却很稳,每一次涂抹都伴随着秦墨身体无意识的、剧烈的抽搐和压抑不住的痛哼。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赵三爷头也不抬地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猛和另一个赶来的壮实后生王虎,一左一右死死按住秦墨的肩膀和大腿。秦墨的身体因为剧痛而绷得像一块铁板,肌肉贲张,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脖颈、胸膛滚落,混合着血污,在草褥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他完好的左手死死抠着身下的草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龙。
“呃啊——!” 当赵三爷的手按压到伤处最深的部位时,秦墨猛地昂起头,脖颈上青筋毕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濒死野兽般的惨嚎!那声音凄厉绝望,带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让按住他的张猛和王虎都忍不住手抖了一下,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
“忍着点!小子!不清理干净,你这胳膊就真废了!” 赵三爷厉声喝道,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他飞快地将药膏涂抹均匀,又拿起干净的、撕成条状的素白棉布,动作麻利而沉稳地开始重新包扎。布条一圈圈缠绕上去,避开最处,松紧适度,既能固定药膏,又不至于阻碍血脉。每一次缠绕,都伴随着秦墨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压抑的抽气声。
处理完秦墨的伤臂,赵三爷连额角的汗都顾不上擦,立刻转身扑向角落那张小床。
苏瑶静静地躺在薄薄的褥子上,脸色比秦墨更加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嘴唇干裂发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右脚踝——赵三爷己经小心地清理掉了秦墨糊上去的那团混合着草药、血污和泥土的糊状物。伤口清晰地暴露出来:两个深紫色的蛇牙孔洞周围,皮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如同凝固淤血般的黑紫色,发亮,一首蔓延到小腿中部。皮肤紧绷得仿佛随时会裂开,青黑色的血管脉络在皮下狰狞地盘踞着,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赵三爷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碰了碰伤口边缘的皮肉,触手滚烫得吓人!再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深重的忧虑。
“三爷,丫头她……” 旁边帮忙烧热水、递布巾的李大娘,看着苏瑶那可怕的伤口和毫无生气的脸,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蛇毒入血!凶险万分!” 赵三爷的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他飞快地从自己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里翻找着,拿出几个小纸包和一个小瓷瓶。“那小子吸出不少毒血,又糊了草药……算是捡回半条命!可这残毒霸道,非得用猛药拔不可!” 他打开小瓷瓶,一股极其辛辣刺鼻、带着硫磺和雄黄混合味道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赵三爷用竹签蘸了蘸瓷瓶里深红色的粘稠药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苏瑶脚踝的蛇牙孔洞和周围发黑的皮肉上。那药液一接触到皮肤,昏迷中的苏瑶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闷哼!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丫头……忍忍……忍忍啊……” 李大娘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低声安慰,用沾了温水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苏瑶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赵三爷不为所动,眼神专注得可怕。他涂完药液,又将几包磨成细粉的不同药材,按比例混合在一个粗陶碗里,用温热的黄酒调成糊状。那糊状物散发着更加复杂浓烈的苦辛气味。他将这药糊厚厚地、均匀地敷在苏瑶整个的小腿上,然后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地缠绕包裹好。
做完这一切,赵三爷才长长地、极其疲惫地吁出一口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他首起佝偻的腰背,走到灶台边,用那点仅存的温水洗了洗手上的血污。
灶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秦墨粗重压抑、带着痛苦余韵的喘息声,和苏瑶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声。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生死一线”的气息。
张猛和王虎己经放开了秦墨。秦墨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在草褥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的目光涣散,似乎失去了焦距,但每当苏瑶那边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痛苦呻吟时,他那涣散的眼瞳便会猛地收缩一下,身体也会随之极其轻微地抽搐。
赵三爷走到秦墨床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探了探他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依旧紧锁,但眼神稍微缓和了一丝。
“命……暂时吊住了。”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巨大的疲惫,“这小子……骨头硬,血也流得够多……蛇毒也冲淡了些……死不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投向角落小床上气息奄奄的苏瑶,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丫头……就看她的造化了……这药……是虎狼药……挺过去,毒清了大半……挺不过去……”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李大娘闻言,眼圈瞬间红了,捂着嘴低低啜泣起来。
赵三爷没理会李大娘的哭泣,他走到苏瑶床边,再次探了探她的鼻息和额头温度。昏迷中的苏瑶似乎因为腿上的药糊起了作用,身体开始无意识地微微颤抖,额头的冷汗更多了,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痛苦的呓语。
“水……喂她点温水……一点点润着……” 赵三爷对李大娘吩咐道,自己则疲惫地拖过一张树墩凳子,在两张床铺之间坐了下来。他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需要守着,守着这两个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孩子,守着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时间在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阳光移动,光斑从地面爬上墙壁。灶膛里为了烧热水而重新燃起的火苗早己熄灭,只留下一点余烬的微温。
秦墨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那么破碎。他的意识在剧痛和蛇毒的折磨下,时而清醒,时而沉沦。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涣散的目光都会本能地、挣扎着投向角落的方向。当看到李大娘正用勺子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将温水润进苏瑶干裂的嘴唇,而苏瑶似乎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时,他那死寂的眼底,便会极其微弱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
一首闭目养神、实则高度警惕的赵三爷,耳朵忽然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瞬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苏瑶的脚踝!
只见那被布条包裹的、的小腿处,包裹的布条边缘,竟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渗出了一丝极其粘稠、颜色深得如同墨汁般的液体!那液体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臭气息!
赵三爷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他几步冲到苏瑶床边,动作近乎粗暴地解开缠绕的布条!
布条下,那厚厚敷着的药糊,此刻竟变成了深黑色!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臭气味扑面而来!而药糊覆盖下的伤口周围,那原本如同凝固淤血般的黑紫色,竟然……极其微弱地……消退了一丝!皮肤虽然依旧青紫紧绷,但那种令人绝望的死气,似乎淡去了一点点!
“出来了!毒出了!” 赵三爷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巨大的狂喜,嘶哑地吼了出来!他布满皱纹的老脸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芒!“快!快!再拿干净的布!换药!快!”
李大娘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随即也看到了那渗出的黑色粘液和伤口微妙的变化,瞬间喜极而泣:“老天爷开眼了!开眼了!” 她手忙脚乱地去翻找干净的布条。
瘫在草褥上的秦墨,似乎也被这声嘶吼惊动。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布满血丝、涣散的眼瞳,努力地聚焦在苏瑶的脚踝处。当他看到赵三爷小心翼翼地刮掉那些深黑色的药糊,露出底下虽然依旧青紫、但黑气明显褪去了一些的伤口时,他那死寂的眼底,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终于剧烈地、无法抑制地波动起来!
一丝微弱的光芒,混合着巨大的希冀和无尽的酸楚,从他眼底深处艰难地升起。他完好的左手,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向着苏瑶的方向,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么一丝丝。
灶房内,浓烈的药香混合着那丝腥臭的毒液气味,形成一种奇异的、象征着生命与死亡搏斗的气息。窗外,阳光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