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塞外永不疲倦的冤魂厉魄，在“铁壁关”外呜咽呼啸。鹰嘴岩哨点那几座低矮的石屋，在漫天狂白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便会被这北地的暴怒撕成齑粉。
营房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方浑浊的暖意，却驱不散渗骨的寒气。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汗酸、劣质灯油和冻硬皮毛混杂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老兵张头蹲在角落，络腮胡上凝着细小的冰晶。他手里磨着一杆长矛的尖头，砂石刮擦铁器的“嚓…嚓…”声，单调、刺耳，带着一股子行伍里特有的、与命运较劲的狠劲儿。矛尖在灯下偶尔闪过一丝冷光，映着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新兵小六子缩在火塘边，抱着他那张短弩，手指冻得通红发僵，仍在一下下、笨拙地擦拭着弩臂上的雪水。牙齿磕碰的声音不时响起，像只受惊的小兽。他偷偷瞥了一眼沉默擦拭黑鞘首刀的谢晦，又迅速低下头。那刀，黝黑无光，静如止水，却让小六子心头莫名发紧。
瘦高的陈三，背对着众人，身影在昏暗光线下拉得细长。他保养着自己的双刀，动作精确、干练，如同在雕琢艺术品。刀锋映着火光，在他指间流淌出两道银蛇，无声地吞吐着寒气。他双耳微动，门外风雪的每一次嘶吼，墙缝间寒意的每一次侵袭，都清晰地落在他耳中。警惕，己刻进他的骨子里。
谢晦坐在一块粗糙的木墩上，寂刀横于膝前。一方粗布在他手中缓慢而坚定地移动，从刀镡至刀尖，再从刀尖至刀镡。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油灯的火苗在他低垂的眼帘下跳跃，那双眸子，沉静如深潭，映着刀身的幽暗，看不到底。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抚平过往的血痕，又像是在积蓄下一次斩出的力量。营房里的其他声音，都成了这擦拭动作的背景。
“晦娃子，”张头停下手里的活计，声音粗嘎，打破沉寂，“这趟‘灰隼’，邪性！”他啐了一口，“上面催得跟狗日的催命符似的，又指名道姓要走‘绝命谷’！那地方，鸟不拉屎，鬼见了都愁，平日里躲都躲不及，现在倒成了必经之路？”他浑浊的老眼盯着谢晦，里面是几十年烽火淬炼出的疑虑。
谢晦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眼，目光如冰锥般刺破昏黄的灯光，落在张头脸上。没有言语，但那眼神里的沉凝，比外面呼啸的风雪更冷。
陈三将双刀“嚓”地一声收入鞘中，声音干脆利落。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地扫过谢晦和张头：“谷深，壁峭，易伏。”六个字，道尽绝命谷的凶险。
小六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抱着短弩的手更紧了，仿佛那冰冷的弩身能给他一丝依靠。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卷了进来，吹得灯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一个裹在厚重斗篷里的身影，如同风雪中走出的幽灵，堵在门口。斗篷边缘结着冰碴，脸上罩着厚厚的皮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毫无波澜，空洞、冰冷，像两口冻住的深井，扫视着营房内的众人，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
哨点的伍长——谢晦的顶头上司，一个脸上刀疤纵横的老军汉，跟在这人身后。伍长冲谢晦点了点头，沉声道：“谢晦，‘灰隼’到了。按令行事。”
“灰隼”一言不发，径自走到营房最避风的角落，解下斗篷，露出一身紧束的夜行黑衣。他动作间，腰间挂着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子若隐若现。那盒子玄黑色，非金非铁，表面布满细密而奇异的鳞片状纹路，在昏暗中泛着一种幽冷的微光，如同某种远古异兽的眼瞳。正是“龙鳞铁卷一”。
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重。张头、陈三的目光都落在那盒子上，又迅速移开，带着军人特有的、对未知秘密的回避和警惕。小六子更是大气不敢出。
谢晦缓缓收起擦刀布，寂刀归鞘。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静默的营房里异常清晰。他站起身，走到“灰隼”面前，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冰冷的眼睛。
“‘灰隼’，”谢晦的声音低沉、稳定，不带任何疑问，只有确认，“斥候丙队谢晦，奉命护送你至黑石镇。路线：绝命谷。”他目光扫过自己的队员，“张头，前路探哨；小六子，断后警戒；陈三，左翼策应；我居中路，贴身护卫。目标只有一个：抵达黑石镇。”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绝命谷险绝，步步杀机。风、雪、石、影，皆可为敌。务必警惕，不容差池。”
无人应声，但张头紧了紧矛杆，陈三的手搭在了刀柄上，小六子用力挺首了腰板。无声的应诺，在寒风中凝固。
出发前的准备在沉默中进行。检查弓弦，绑紧皮甲，藏好短刃。每一件装备的整理，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未知搏命做最后的准备。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
伍长趁“灰隼”整理行装时，一把拉住谢晦的胳膊，将他拽到门后避风的阴影里。老伍长的气息粗重，带着浓重的酒气——那是北地军汉御寒和麻痹恐惧的唯一依靠。
“晦娃子！”伍长压得极低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这趟…不对劲！”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谢晦，里面是几十年刀口舔血养成的首觉，“上面催得邪乎！邪乎得紧！点名走绝命谷…那是条死路！活路千千万，偏选阎王殿？这不像送人，倒像是…倒像是送葬！”他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捏了捏谢晦的胳膊，“自己多留个心眼！活下来，比啥都强！”
谢晦看着伍长眼中那抹深切的忧虑，那是袍泽间无需言说的关切。他下颌绷紧，重重地、无声地点了下头。眼神沉得更深，如寒潭投入了巨石，表面波澜不惊，深处暗流汹涌。
一切准备停当。“灰隼”重新裹紧斗篷，面罩遮脸，只余一双冰冷的眼睛露在外面。
谢晦最后看了一眼营房内昏黄的灯火，那点微弱的光明在无边的风雪黑暗中显得如此脆弱。他伸手入怀，摸出那块硬得硌牙的半块饼子，极其郑重地，再次掰下微不足道的一小角，放在火塘旁一块被烟火熏黑的石头上。无声的祭奠，为过去，也为未知。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推开沉重的木门。
“出发。”
声音落下，谢晦率先踏入门外那咆哮的风雪漩涡。身影瞬间被狂舞的白色吞没大半。张头提矛跟上，脚步沉稳有力。陈三如影随形，双刀在斗篷下若隐若现。小六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抱着短弩，咬牙紧随。
最后是那沉默如石的“灰隼”，步履轻捷，无声地融入了这支小小的队伍。
一行五人，护着那个冰冷的黑衣人和他腰间神秘的鳞纹铁盒，像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头撞进了北境深冬、无边无际的风雪夜幕之中。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暴风雪彻底吞噬，只留下鹰嘴岩哨点在风雪中无声矗立，如同巨大的墓碑。通往绝命谷的路，在风雪中模糊不清，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