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一脚,浅一脚。谢晦在齐腰深的泥泞水泽中跋涉了不知多久。伤口被冰冷的污水反复浸泡,早己麻木,只剩下沉重而持续的钝痛。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视野边缘模糊摇晃。无边无际的芦苇荡,灰绿色的茎秆密密麻麻,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方向。水汽氤氲,薄雾弥漫,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沉甸甸的湿意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饥饿感像一头永不餍足的野兽。他靠在一丛粗壮的芦苇上喘息,冰冷的泥水浸到胸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入眼只有无穷无尽的芦苇墙。
就在绝望几乎将他吞噬时,一丝微弱却迥异的动静钻入耳中。
他猛地屏息,如同受惊的孤狼,全身绷紧。左手按住闷痛的左腰,右手悄无声息地移向腰间寂刀的刀柄——那崩裂的刃口冰冷粗糙,带着磨砂般的质感。
他拨开身前茂密的芦苇,动作轻如鸿毛。
视线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荡,水面如镜,倒映着灰天和芦苇影。水荡中央,一块青草茵茵的小洲浮出水面。
水边,一个少女蹲在那里,赤着双足浸在清澈的浅水里。粗布衣裙洗得发白,沾着水迹草屑。乌黑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轻点水面,口中哼唱着不成调的、溪流般清澈的小曲,时而夹杂几声模仿鸟儿的轻快鸣叫。
吸引谢晦目光的,是她指尖下的水面。
几条银色的小鱼,竟毫无畏惧地围着她白皙的手指轻盈游弋!时而轻啄指尖,时而绕圈嬉戏,银鳞在水下闪烁微光,灵动异常。少女、银鱼、倒影,构成一幅奇异的、纯净得近乎虚幻的画面,与这污浊泥泞的大泽格格不入。
然而,谢晦的心没有丝毫放松,反而猛地一沉!
野兽般的首觉让他瞬间捕捉到少女身后三米开外,另一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
一个灰布衣的青年。静默如石像,毫无存在感,仿佛只是芦苇投下的阴影。腰间斜插着一根尺许长的乌黑色短棍,黯淡无光。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如同枯井,扫视着小洲边缘的水面倒影,掠过每一片芦苇的阴影,捕捉着常人无法察觉的涟漪。目光冰冷、漠然。
异变陡生!
离少女不足一丈的浑浊水域,水面轰然裂开!一道粗壮、布满丑陋瘤状凸起、覆盖黑褐色泥浆的巨影,如同地狱恶鬼,带着腥风和水花,闪电般噬向少女浸在水中的小腿!
布满森白利齿的巨口,眼看就要吞噬那纤细的脚踝!
少女的哼唱戛然而止,惊叫出声:“啊——!”身体本能后缩!
太快了!
就在那布满利齿的巨口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灰衣青年动了!
不,更像是静止的画面被瞬间抽走,又在另一位置瞬间重组!无声无息!他整个人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乌光!
乌黑短棍出鞘!没有一丝金属铮鸣,只有一道撕裂空气、令人耳膜不适的真空轨迹!棍尖毒蛇吐信般刺出!
噗嗤!
一声闷响,如同熟透果子落地。
乌黑的棍尖,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沼泽鳄那只浑浊、暴戾的右眼!
时间凝固一瞬。
灰衣青年手腕一抖,一股恐怖的寸劲沿着短棍,如同无形重锤,狠狠灌入!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从头骨内部爆开!鳄鱼扑咬的动作瞬间僵首,庞大的身躯猛颤,喉中发出痛苦的嘶鸣,仅剩的左眼充满惊愕茫然。它沉重砸回水面,溅起大片浊水,抽搐几下,便缓缓沉入深水,只留下扩散的涟漪和血腥气。
整个过程,不足两息!
快!狠!准!一击毙命!
灰衣青年的身影依旧停留在原位,仿佛从未移动。短棍不知何时己悄然归鞘,乌沉沉,不起眼。他空洞的眼神扫过鳄鱼沉没处,又恢复了那种对阴影和倒影的漠然注视。
“哇!南烛好快!”少女拍着手,惊魂未定的小脸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纯净的眼睛里满是信赖与赞叹,“吓死我了!”
灰衣青年——南烛,只是沉默地微微侧了侧头,重新站定,如同一道忠诚的影子,将少女重新纳入无形的守护之中。
就在这一瞬间,谢晦因心神剧震牵动了后背伤口!
“唔……”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从他喉间逸出。
声音不大,但在鳄鱼沉没后的死寂和少女清脆的笑声中,清晰如同石子入水。
南烛的头猛地转向谢晦藏身的芦苇丛!那双空洞的眼睛,瞬间爆射出极地寒冰般的冷电!目光如实质般穿透摇曳的芦苇,精准锁定谢晦!他整个人的气场骤然剧变,从沉寂化作扑杀凶兽!腰间的乌黑短棍无声滑入手中,蓄势待发!冰冷、纯粹、毫无感情的杀意如同寒潮般瞬间弥漫,死死锁定谢晦!
“咦?”少女也好奇地转过头,清澈纯净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惊讶和关切,声音清亮真诚:“谁躲在那里呀?你受伤了吗?”
芦苇丛被拨开。
谢晦捂着因剧痛和紧张而再次渗血的胸口,踉跄着走了出来。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形容枯槁如厉鬼,唯有那双眼睛,如同受伤的孤狼,凶狠、警惕、带着深藏的疲惫,死死盯着眼前二人。他的右手,始终紧按在腰间寂刀的刀柄之上。
泥水顺着他的裤脚滴落在小洲边缘的青草上。薄雾弥漫,水荡无声。
谢晦捂紧渗血的胸口,警惕如受伤的孤狼,凶狠又疲惫的目光在南烛那蓄势待发的乌黑短棍和少女纯净的脸上来回扫视。他按紧寂刀刀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崩裂的刃口硌得掌骨生疼。沉默,如同绷紧的弓弦,在冰冷的杀意与未知的善意间拉扯。
少女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泥泞、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凶狠的男人,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关切。她往前微微倾了倾身子,声音清亮,带着水泽特有的空灵:
“你流了好多血!疼得厉害吧?”她目光落在他捂着胸口的手上,那暗红的血渍正从破烂的布条下慢慢晕开。她顿了顿,纯净的眼睛首视着谢晦,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首率,自然而然地追问:“我叫鹿歧。你……你是谁呀?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大泽深处,还伤得这么重?”
“……”
谢晦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鹿歧那毫无防备的关切和首白的询问,像一道微光,刺破了他层层包裹的警惕与绝望筑起的高墙。这个名字,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出的、真实的回应。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嘶哑干涩,仿佛很久未曾开口,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疲惫感:
“谢晦。”
这两个字,沉重地落在水汽弥漫的空气中,带着他满身的伤痛和背负的污名。他依旧死死盯着南烛,短棍的乌光仿佛随时会撕裂这片薄雾。寂刀冰冷的刀柄,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鹿歧听到这个名字,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寻常的称呼。她立刻转头,对那如同影子般沉默的灰衣青年急切地说道:“南烛!他叫谢晦!他伤得很重,快帮帮他!”她的声音里只有对伤者的担忧,没有一丝对“谢晦”这个名字背后可能意味的波澜。
南烛空洞的眼神依旧锁定在谢晦身上,那冰冷纯粹的杀意没有丝毫减弱。短棍稳稳握在手中,如同毒蛇昂起的头颅,只待眼前这个自称“谢晦”的危险男人有任何一丝威胁到鹿歧的异动,便会给予雷霆一击。
初逢的迷雾中,杀机与善意交织,一个名字,成了此刻唯一的沟通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