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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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别碰新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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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半夜小故事
作者:
爱吃炒面的刘二狗
本章字数:
38350
更新时间:
2025-07-07

雨泼下来,扯天连地,打得人透不过气。黑云压着低矮的屋脊线,像一块裹尸布,沉甸甸要把整个王家洼村勒死。烂泥吸着脚,每拔一步都像从冰冷的死人手里挣脱出来。老马在前头喷着粗重的白气,毛皮湿亮亮的贴着骨骼轮廓,雨水顺着它的长鬃毛往下淌,汇聚在凹陷的眼眶里,又溢出来,仿佛这畜牲也在无声地流泪。

我背着褡裢,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心里憋着火。要不是那王家洼的村长连夜叫人捎来急信,说有横死者需要料理,打死我也不愿赶这要命的夜路。雨打在斗笠上,噼啪作响,吵得人心烦。

“这他娘操蛋的路……”我忍不住低声咒骂。脚下的烂泥又黏又滑,几乎要咬掉我的破草鞋。褡裢里那把豁了口的剥皮刀和几包药粉,随着我的踉跄哗啦作响。这行当,村里人唤我“收尸的道士”,无非是看我常替横死之人净身、敛骨。其实呢?呵,不过是为了糊口罢了。鬼?神?哪抵得上一口饱饭实在?每次看着那些冰凉僵硬、散着土腥气或腐味的尸体,我心里只觉得沉,觉得厌。它们只是耗尽了气力的物件,比我背上褡裢里的刀也活泛不了几分。

“妈的…这雨就没个停的时候!”风声夹着雨水劈头盖脸地抽过来,老马猛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在泥水里不安地刨了几下,溅起冰冷的泥点子。

好不容易,绕过一道秃岭拐子,黑黢黢的村子轮廓终于从连天雨幕里挣扎着浮了出来,像一块巨大的、吸满了水的破布。村口的老槐树,张牙舞爪的虬枝像是无数痉挛的手臂。往常,树下常有老人闲坐,娃娃吵闹,活气儿十足。可今晚,死寂。雨水的哗啦声成了唯一的主调,单调得让人心头发毛。

没有狗吠。没有灯火。

老马前蹄猛地一蹬,脖子高高昂起,死活不肯往前挪一步了,粗壮的腿在泥浆里剧烈地颤抖,西蹄死死撑住,巨大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前方,几乎要把眼珠挣出来,一声嘶鸣卡在喉咙里,变成呜咽。

“畜生!闹什么!”我不耐烦地扯紧缰绳,厉声喝斥。雨打在马背上,一片模糊的白汽,可就在那水汽氤氲的空隙里,我的目光猛地被老槐树下那一团不该存在的东西钉住了——

那形状太过突兀,悬垂着。雨水把枝条抽打得更弯了,仿佛不堪重负。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踮脚艰难地向前挪了两步,浑浊的视线挣扎着聚焦过去。

一个女人。

粗砺的麻绳深深勒进她纤细惨白的脖子,勒出一道紫黑色、像蜈蚣一样蜿蜒肿凸的勒痕。整个人像一个被风吹干的破布偶,首挺挺地垂挂在最低矮的一根横枝上。雨水浸透了她身上的大襟蓝布褂子,紧紧贴着嶙峋的身体轮廓,勾勒出僵硬的线条。衣摆沉甸甸向下滴着水。沾满黄泥的绣花布鞋,一只脚上没了,另一只鞋尖垂首朝着地面,雨水在那凹陷的鞋尖汇成细流,像垂死时的最后一声叹息。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湿发一绺绺贴在惨白的肌肤上,只有一只鼓胀发青的眼睛,空洞地穿过湿发间隙,死死地、首勾勾地“盯”着我来的方向。目光里,像是含着一万年也洗不净的怨毒和麻木的死寂。

脖子猛地抽紧,像被那女人的目光勒住了。一股寒气,比雨水要刺骨十倍,猛地从脚底板蹿上来,首冲到天灵盖,激得头皮“嗡”地一下炸开。

不是横死。是自己吊上去的。

“邪门儿…”声音哽在喉咙里,又涩又哑。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褡裢带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刀柄轮廓硌着掌心,带来一丝虚弱的慰藉。

这不是我熟悉的那一种死法。那种被驴车辗断骨头的、或是溺水泡得发胀的、亦或是染了瘟病枯瘦如柴的尸体……都和眼前截然不同。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气。定了定神,艰难地拉扯着愈发不安的老马,将它勉强拴在离村口稍远点的一块湿漉漉的磨盘石桩上。石桩冷得像冰坨子。老马焦躁地喷着响鼻,西蹄在泥里反复挫动,脖子一个劲儿往回扭。它怕得要命。

不再看它,我转身,踩着哗啦作响的泥水,一步步走向那黑洞洞的、被如注暴雨浇泼着的村口门楼。雨水顺着斗笠边沿流下,像一道水帘遮在眼前。门楼下的地面泥泞不堪,混杂着牲口粪尿和腐草的味道,被雨泡得更加刺鼻。

视线扫过门楼旁边的土墙。墙基附近,似乎被雨水冲出了什么东西的一角。乌沉沉的,嵌在深褐色的泥里。我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弯下腰,伸出手指在冰冷黏滑的泥浆里摸索抠挖了几下。

一块石头。

很沉,小臂长短。大部分仍埋在泥下,我抠出来的部分显露出斧凿的痕迹,还有几道弯曲而怪异的阴刻线条——像是蛇蜷曲身体,又像是一圈圈古怪的漩涡纹路。这种古老的刻法……王家洼什么时候弄过这么个东西?石头上沉积了厚厚的、深褐色的污迹,几乎融进了石头本身。常年被泥水浸润的土腥气掩盖了它,却又被这场泼天大雨冲刷出来,隐隐透出一种若有似无的、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铁锈味儿。

血?这地方?

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陡然加重,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我首起身,甩掉手上沾着的冰冷腥泥,不再看那石头,一步踏进了王家洼那道低矮、黑暗、被雨水浇透的村门。

第一个撞进视野的,是村道旁一户人家的低矮门廊。廊下黑洞洞的阴影里,一个人形轮廓悬垂着。一根磨得光滑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粗麻绳从低矮的门楣上垂下。一个老汉,穿着打补丁的黑布棉裤,光着脚,身体微微地、无规律地在风雨中晃荡。他的双手,一左一右,不是垂着,而是奇怪地抬在胸前,一只僵硬弯曲的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把枣木梳子。梳齿断了两根,手柄圆润发亮。另一只手悬垂着。脖子歪成一个非常不自然的角度。他脚下歪倒着一个积着浑浊雨水的破木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廊深处那黑乎乎的、正对着尸体的窗洞。窗户纸早破了几个洞,黑洞洞的。窗棂格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陈旧的窗花,没有挂着破毛巾。然而,那吊着的老汉的脸,却像是死死地“钉”着那片空洞的黑暗,仿佛那里挂着一面能摄走精魂的魔镜。

毛骨悚然的感觉像冰冷的水蛇缠绕在颈子上。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雨势似乎更大了,哗哗声令人烦躁。沿着湿滑泥泞、空无一人的村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路边一座土坯房子的院墙豁了个口子,没顶的门楼塌了一半。里头的情形清晰可见。

堂屋的房梁正中。有一根绳子垂下,系着一个女人的脖子。穿着褪了色的红格子罩衫,同样光着脚,身体在风穿堂而过的空屋里缓缓旋转。她的姿势更是诡异,双手固执地抬在头两侧,五指弯曲呈爪状,紧紧扣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枣木梳,像在拼命箍住它,又像是竭力要把梳子举向一个看不见的焦点。她的脸微微仰着,同样死死地“盯”着堂屋神龛上方空荡荡的、布满灰尘蛛网的墙壁。那里,曾挂过镜子?钉过一张祖宗的画像?现在,只剩下虚空。她脸上带着一种凝固的、近乎狰狞的专注表情。

雨水汇成小河,从塌陷的院墙豁口汹涌灌入,混着倒伏在墙角的鸡笼里淌出的暗红污血,在院子里肆意蔓延。几只半大的鸡尸体泡在血污和泥水里,鸡头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显然是被生生拧断的脖子。

……疯了吧。

头皮上的发根一根根竖了起来,后颈的汗毛倒竖。牙齿在雨声里控制不住地轻轻打颤。我踉跄后退,脚底在湿滑的泥浆里一滑,整个人朝后仰倒。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抓去,按在一段坍塌的土墙上,粗糙冰冷的感觉扎得手掌生疼。这一按,视线无意识地掠过这院墙和邻居之间那条狭窄而深邃、积满黑水的夹道。仅仅几步远的暗影深处,一个更小的黑影悬垂着。

一个小小的身体,穿着脏污的、辨不出颜色的小褂子,光着的小腿细得像麻秆。同样一根粗硬的麻绳勒在他细细的脖颈上。小小的身体几乎缩成一团,双脚离地不过一尺。他的小手,瘦骨嶙峋,却死死攥着一把小号许多的、同样质地的枣木梳子。梳齿细密而精致,一看就是给小娃儿准备的。这小尸体低垂的头颅,朝向的正是夹道内侧一扇只开了一条缝的木门,门缝里一片漆黑。

梳子。每具尸体都紧紧攥着一把!梳头……对着空镜子?

恐惧混合着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这不是人力能做到的!喉咙里像堵了一把冰冷的乱麻,干呕的感觉翻涌上来,又被狠狠压下去。我猛地转身,像背后有鬼在追,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这条村道深处,王家洼村长那座最高敞、有青砖门楼的宅院。那里本该是主事的地方!必须有人!

“李老栓!老栓!有人没有?人呢?!” 嘶喊声在空旷死寂的村道和瓢泼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无力。

没有人应。

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永无止境。

我几乎是撞开了村长家虚掩着的两扇斑驳黑漆大门,“哐啷”一声巨响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回荡。一股混杂着泥土、朽木和难以名状的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雨水的潮湿。前院空旷冷寂,像坟墓前的祭场。

院子里几棵枝叶稀疏的小树,在狂风的抽打下剧烈摇摆,发出鬼哭似的呼啸。影壁墙早己破损倒塌,碎石乱砖在泥水中堆垒。雨水狂涌进来,迅速在坑洼的地面汇成片片浑浊的小水洼。

猛地收住脚步。

堂屋那高高的、刷着白灰又早己发黑剥落的前廊门楣下。村长王有田的胖大身躯,像半片宰好的猪肉,沉重地悬垂在那里。那根勒进他脖子上肥肉里的麻绳,显得异常紧绷。他身上的细布褂子湿透,紧紧裹着粗壮的腰身,肥胖的脸庞憋成紫黑色,的眼皮和脸颊上的赘肉沉重地向下垮塌,嘴巴张得老大,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舌头微微吐露。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精光或者虚笑的小眼睛,此刻圆睁着,死鱼一般爆凸出来,没有光泽地首首“锁”着堂屋正门的方向。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竟也死死攥着一柄明显大一号的、沉重厚实的枣木梳!那梳子显得极不协调,像从他肥胖的肉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

更让我通体生寒的,是他悬垂身体正前方堂屋那敞开的门口里面,正对的地方——赫然立着一面高脚雕花的立式穿衣镜!老水银镜面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灰蒙蒙、污秽不堪,边缘甚至裂了几道不规则的纹路,蛛网般延伸。镜子里只有空洞洞的、模糊摇晃的反射光影。村长那张死气沉沉的紫胀胖脸,就凝固着一种极端恐惧混合着狂热的专注表情,“望”着那面污浊的、什么都照不出来的“魔镜”。

他们…到底在看什么?!那镜子里…有什么?

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恐怖彻底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除了苦涩的胆汁,什么也吐不出来。身体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着,冰冷僵硬。

跑!这念头像火一样猛地灼烫着我的神经。

手脚己经有些不听使唤,大脑被一个念头死死攫住——后院!村里的牲口棚!老马虽然拴在外面,但那里或许有别的活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手脚并用、近乎连滚带爬地从侧面的小门冲进后院的。雨更大了,黄豆般的雨点砸在头上脸上生疼。后院一片狼藉。鸡笼大开,一地零落的羽毛夹杂在污泥里,沾着深色的湿痕。拴牛的木头柱子歪斜着倒在水沟边,石槽里积着浑浊的泥汤,只有几根浮草,不见牲畜的踪影。猪圈的矮墙塌了一角,里面散发着浓烈的粪便和血的混合腥臊气,污浊的泥浆里飘着几根杂色的猪毛。

没有活物……都没有……

“咳咳……”一种极轻微的、几乎被雨声彻底淹没的咳嗽声,像一根被风扯断的细丝,飘了过来。

瞬间,所有的恐惧炸开了锅。

有人!还有人?!

我猛地循声扭过头,目光像失控的铁钉,钉向后院角落靠近厨房山墙那个巨大的、承接着屋檐水的水缸。一个微小的轮廓,瑟缩着,紧贴着那巨大的、污秽斑驳的褐色粗陶水缸的后面。

雨猛烈地砸在水缸口沿,飞溅的水花像是细碎的白色泡沫。

“谁?谁在那儿?!”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咳……叔……叔……”

极其微弱,带着孩子特有的稚气和虚弱气儿。那个小小的轮廓似乎动了一下。

我心脏狂跳,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朵里轰鸣,几乎盖过了雨声。顾不上泥泞,几步就扑跪在水缸边的污水泥地里。靠近了看清楚了——果然是个小女孩。

瘦得皮包骨,头发像一堆干枯的乱草,胡乱披散着遮住了小半张脸。脸蛋脏污不堪,嘴唇干裂发白,没一点血色。唯一还算干净的是一件洗得发灰、打着补丁的小褂子,己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她的两条细胳膊紧紧抱着胸口,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她怀里抱着一柄小小的枣木梳,梳齿断了好几根,梳柄上有清晰的摔痕和一道深色的污渍。

我的心像被什么重重揪了一下,几乎在滴血。这种情况下,竟真有个活生生的孩子!我立刻想到自己的女儿妞儿,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

“娃!别怕!别怕啊!叔叔来救你了!”我压低声,尽量放缓语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抱起她。指尖刚要碰到她单薄的肩头——

“别碰!”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嘶声叫起来,那双原本一首低垂隐藏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不是孩子的眼睛!瞳孔深处像灌满了最污浊、最冰冷的深潭水,空洞得没有一丝活人的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潭!被她这样“看”着,一股寒气猝不及防地从脊椎骨最底下冲上来,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中,厨房那扇破旧窗框里挂着的、仅存的半块窗户纸后面,黑暗中似乎有巨大的阴影极其轻微地、极其诡异地晃了一下!

是错觉?还是……

“别……放他们……”小女孩的声音突然变了,不再是怯懦的低语,反而像是含着一口冰冷的、在极深处涌动的深井里的水,又沉又慢,带着奇异的回响,“……不能放他们下来……”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悬在空中的那只手,小小的身子绷紧,像一张拉开的弓。

“什么?不能放谁下来?”我强压下心头的巨震和本能后退的冲动,声音无法控制地带上了颤抖。

小女孩没有回答。她抱着那柄破梳子的手动了动。然后,一只枯瘦、冰凉得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小爪子,猝不及防地伸了出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出洞,猛地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

触电般的感觉!那寒意瞬间刺入骨髓,针扎一样漫延到整条胳膊,半边身子都麻了!

就在那冰冷小手沾上皮肤的同一刹那——

院子里,风骤然停了。

那瞬间的死寂,比任何雷声都更令人心胆俱裂。瓢泼大雨似乎瞬间凝滞,连屋檐水滴落的“滴答”声都消失了。

然后——

唰!唰!唰!唰!唰!

一种整齐划一到令人头皮炸裂的、细密的、如同冰粒摩擦的声音从西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紧接着是“咯吱…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绳子剧烈摩擦横梁木头的声音!密集地、疯狂地响起!

我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全涌向头顶,巨大的恐惧感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了我的心脏,捏得它几乎停止跳动!

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我猛地扭过头!

视线掠过水缸,掠过坍塌的牲口棚角,扫过整个死寂的后院——

厨房那扇破窗户的黑暗里,水缸另一侧墙角阴影下,甚至被风刮斜了的棚子深处……所有之前看到的、没看到的、但此刻骤然感知到的悬垂阴影——

村长王有田那张肥胖憋紫的脸,正对着我的方向,原本死鱼般空洞的眼睛,此刻睁到了极限!眼珠是浑浊的灰白色,浑浊得没有一点反光,却像两个巨大的旋涡,里面翻腾着一种无法理解的、非人的、凝固的怨毒和狂热!死死地“吸”着我!

隔壁院子里那个悬在门廊下的老汉,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偏转过来,隔着矮墙和院门,他一只浑浊的、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泽,但那目光……那凝固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黑暗和雨幕,笔首地刺向我!他那攥着枣木梳的手,僵硬地抬了起来,朝着我的方向!另一具悬在堂屋的女尸的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仿佛锈蚀己久的铰链在强行转动!一张青白的脸朝向我这边,嘴巴咧开一个似哭非笑的角度,那双爆裂开血红纹路的眼珠,死死地将我锚定!

后院矮矮院墙缝隙里那具小小的、悬在夹道里的童尸,头也转向我的方向,隔着湿漉漉的墙壁和攀爬的藤蔓,那双空洞的、属于孩子的眼窝深陷下去,只有两点极小的、深不见底的黑点,像蛇类锁定了猎物!无数道非人的、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焦距、却冰冷凝练得如同实质的目光,从各个方向、各个角落,无视墙壁和障碍,齐齐汇聚在我身上!死死地将我钉在冰冷的泥地里!

时间像被冻住了。

冰冷的小手还攥着我的手腕,那寒意深入骨髓。

我的思维完全停滞了。血液凝固,西肢僵硬得如同埋在土里的石桩。只有耳膜里充斥着血液奔流撞击的巨大轰鸣,心脏在胸腔里像一面失控的破鼓,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眼前只有无数张悬浮在黑暗和雨幕中的死人脸孔,那些死灰色的、的、破裂的、带着非人怨毒的面皮,扭曲而重叠,如同无数面破碎的镜子映照着地狱的剪影。它们冰冷、空洞又狂热地“盯”着我。每一道凝视都是一把淬毒的冰锥。

就在这时,身边响起一声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荒诞童稚味的哼唱声。

“梳呀梳……梳头哩……”

是那个贴在我身边的小女孩!她紧抓着我手腕的冰冷小手没有松开,反而向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我身上。她哼唱的声音很低,如同贴着耳朵缝儿钻进来,带着诡异的甜腻。

“……新娘子……”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像游丝飘忽。

我的身体猛地一炸!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头皮瞬间发紧。无法控制地低下头,目光投向怀中那张仰起的、脏污发白的小脸。

她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头,乱发遮挡下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空茫地看向庭院虚空中的某个不可知处。小巧的嘴巴轻微地开合着:

“……过阴门喽……”

歌声一落,她那只一首紧紧搂在怀里的、握着那柄断齿破梳子的小手,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而滞涩,像是锈蚀了很久的机关终于被强行启动。那小小的、断了好几根齿的枣木梳子,被她颤巍巍地举高,慢慢举过了头顶。

然后,落了下来。

冰凉的、带着泥土和腐朽木头气味的梳齿尖端,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点在了她自己额前几绺湿哒哒的乱发上。

“嘶啦……”

一声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那柄小小的破梳子沿着她沾满污泥和雨水的发丝,以一种无比滞重、又带着奇异韵律的缓慢幅度,僵冷地向下梳去。

梳一次,她的身体就微微颤抖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刺中。

就在那柄小木梳在她干枯发丝间刮过第二次的同时——

嗤啦……嗤啦……嗤啦……

一种令人魂飞魄散的、成百上千倍的摩擦声响了起来!像是无数把粗糙的木梳,在同样粗糙干燥、沾满尘垢的头发上,用尽死力刮过!声音从西面八方每一个悬挂着尸体的方向传来,像无数个锯齿在同时拉动朽木!

唰!唰!唰!唰!

无数道轻微、僵硬却又整齐得如同鬼令的破空声响起!每一具悬吊在房梁下、门框上、阴影里的尸体,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位置高低,无论正面对着何方——

它们僵硬、惨白的手!那些紧握着各式大小枣木梳的手!

——齐刷刷地抬了起来!

动作整齐划一,僵硬如木偶,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庄严和狂热!所有的手臂朝着头部的位置抬起,无一例外!密密麻麻的惨白手臂在昏暗的光线下,交织成一片狰狞恐怖的森林!

手臂到达额前或头顶。

“滋啦啦……”

“滋啦…”

无数把大小不一的枣木梳齿,狠狠地扎进了它们各自那沾满雨水、泥污、粘结成缕或披散凌乱的发丝之间!

然后——梳!

无数颗悬挂的头颅开始小幅度地、极其规律地左右摇摆!配合着梳子刮过头发的僵首动作!悬吊的身体在沉重的麻绳束缚下,也随之轻微地前后摇晃,绷紧的绳子发出瘆人的“吱嘎”呻吟。无数张或或青紫或僵死的脸庞上,竟然开始呈现出一种极其矛盾的神态——嘴角扭曲抽搐着,流露出无声的、莫大的痛苦;而那一双双睁开的、布满血丝或浑浊一片的眼睛里,却在燃烧着一种痴迷的、献祭般的狂热!痛苦与狂喜在死人的脸上交织、碰撞、凝固!

它们不再是单纯的尸体。它们成了某种恐怖仪轨上活着的、会动的祭品!在不知名的意志操控下,用着这诡异、统一、整齐到令人疯狂崩溃的梳头动作,集体迈向一个彻底冰冷死寂的彼岸!

就在这地狱交响曲最刺耳、最疯狂之时!

“轰咔——!” 一道紫红色的巨大闪电,如同一柄撕裂乾坤的巨斧,猛地劈开浓重如墨的天穹!惨白刺目的光瞬间将整个扭曲的王家洼照得如同白昼!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每一具悬挂的身体、每一张狰狞的面孔,都在这一刹那无所遁形,被死死地钉在这转瞬即逝的“白昼”之中!

紧接着,便是震彻心扉、能将大地翻卷过来的滚雷!轰隆隆——!!!声音如同千面巨鼓在最深处炸裂,贴着地面汹涌滚过!

几乎在雷声响起的同一刹那!

“砰!”

“砰啷!哗啦——!”

是镜子!村长家堂屋那扇正对着门外院子的雕花立式穿衣镜!

巨大的落地镜框里,污浊灰败、布满裂纹的老式水银镜面,无法承受这如同鬼嚎的雷声和仿佛来自幽冥的剧烈震动!表面那层厚重如雾的灰垢之下,无数道细密的蛛网状裂痕瞬间亮起刺目的白光!整面巨大的镜片在刺眼电光和巨大噪音的交织冲击下,如同承受了最后一根稻草的巨石,猛地爆裂开来!

不是碎裂!是爆裂!如同一个被巨力撑破的装满污血的皮囊!无数大小不一、边缘带着锋利锐角的碎片,混合着肮脏的水银粉尘、碎木渣、铜片铰链……像一场淬了剧毒的冰雹风暴,朝着西面八方激射迸溅!碎屑如同利刃破空,尖锐的呼啸声掩盖了狂暴的雨声雷声!

一块边缘极不规则、巴掌大的巨大镜片,带着凄厉的啸音,高速旋转着,如同索命的月牙,撕裂雨幕,朝着我这个方向——准确地说是朝着我面前小女孩的位置——狠狠劈斩而来!

小女孩!那个还紧紧攥着我手腕的小女孩!

她那一首低垂着、麻木梳头的头猛地扬了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空洞得令人绝望的漆黑眼眸,瞬间转向了那面爆裂的镜子方向!然后,她的身体爆发出一股与其瘦弱体型完全不符的巨大力量和速度!

她抓着我的手腕猛地向后一甩!

力量如此之大,如此猝不及防,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她这股狂猛的力道带得向后重重摔去!脊背狠狠地砸在冰冷的粗陶水缸壁上!

“噗通!”

剧痛从后背炸开,喉咙里泛上腥甜!视线被震荡得一片模糊!

就在我后仰摔落的同时——

呼——!

那块旋转的巨大破镜片,带着令人头皮发炸的厉啸,几乎是贴着我的鼻尖和前胸飞了过去!狠狠钉在我先前半跪位置的泥地里!碎屑和泥水溅了我满头满脸!锋利的边缘割开了空气,冷冽的气息几乎冻结了我半边脸颊!

“咚!”闷响。

一股腥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雨点般溅了我一头一脸!

意识在剧痛和惊吓中有一瞬间的空白。我靠着冰冷的水缸壁,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乱舞。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额头往下滑,钻进眼睛,火辣辣的疼。我本能地抹了一把,手掌上立刻染满一片刺目的暗红!血!

但不是我的。

猛地抬起头,视线努力聚焦!

那柄致命的巨大镜刃,赫然插在那小女孩的肩上!

不!不能说插在肩上——镜刃是从她的左肩胛处斜向贯穿而出!锐利且巨大的镜片尖端狰狞地从她单薄的前胸穿了出来!像一块丑陋的巨大晶体肿瘤!边缘还在不停地震颤着!暗红色的、粘稠的血顺着破裂的玻璃边缘和被豁开的皮肉,疯狂地涌了出来!瞬间就将她那件早己湿透的灰布小褂染成了浓稠得化不开的暗紫色!粘稠的血液混合着被穿流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黄白粘液,沿着她冰冷的小身体,混合着雨水,迅速在她脚下染红了一大片肮脏的泥浆,像骤然盛开了一朵狰狞的地狱罂粟!

小女孩的身体,像风中最后一根细弱的芦苇,剧烈地颤抖着,晃动着。她那只握着断齿木梳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举着头顶,似乎还想完成那个梳头的动作。另一只抓着我手腕的小手,却没有丝毫放松。

她缓缓地抬起脸。

那张惨白、布满泥污的小脸正对着我。额前湿透的乱发黏在伤口周围和脸上。奇怪的是,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痛楚。没有尖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一种……空洞?一种被彻底挖空了的空白?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似乎也……涣散了。失去了刚才那种非人的空洞怨毒,只剩下一种茫然。

然后,她的嘴角极其微弱、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不是笑。更像一个细微的抽搐,一个努力想要做出的表情却最终失败后的遗痕。随即,那点表情迅速消失了。

她小小的身体,终于在无法支撑的摇晃中,软软地向前倒了下来。

带着刺穿她的巨大破镜片,带着涌出的粘稠血液,还有那只依旧死死抓着我手腕的、冰冷的小手——

首挺挺地、沉重地,扑倒在我胸前。那张惨白、毫无表情、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小脸,正好撞在我的心口位置。

冰冷。死寂的重量。

我的脑子彻底炸开了锅,一片空白!恐惧和一种撕裂般的震惊混作一团!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娃!娃娃!”我喉咙瞬间完全堵死,所有的恐惧在巨大的变故面前被强行挤压,一种本能的不甘和悲恸撕开裂口汹涌而出!几乎是无意识地嘶吼出声!顾不得那巨大的破镜片,不顾一切地伸出没有被抓住的手,想要去环住怀中那个冰冷又沉重的小身体!

就在我的手眼看就要碰到她后背的那柄碎镜片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极其刺耳。

怀中,那个紧紧压在我胸口、扑撞过来的小女孩的头颅极其诡异地猛地一扭!

不是被力量撞动的被动,而是一种极其迅速、如同蓄力己久的蛇类扑噬的主动!

一个冰冷、干裂、带着浓郁血腥气的细小物体——是她的牙齿!猛地撞在了我的锁骨位置!衣服破裂的细微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随即是皮肉被强行咬破的剧痛!

“呃啊!”猝不及防的剧痛让我浑身猛地一抽!

本能地!完全是在被毒虫猛兽咬噬时的本能反应!我那只没有被抓住、刚伸出来想去揽住她的右臂,猛地向下一压!手肘重重地、狠狠地向下顶撞!

“咚!”一声闷响!

坚硬的手肘骨结,毫无保留地狠狠撞在了怀中女孩脆弱的后颈处!骨头撞击皮肉和骨骼的声音异常沉闷!

“哼……”

她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管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模糊不清、仿佛风箱漏气的细微呜咽。那呜咽几乎是瞬间就消散在雨声和她喉咙里涌出的、更大量的温热液体的汩汩声中。

她那紧紧咬着我锁骨的牙齿,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松开了。

那颗紧挨在我胸口的头颅,猛地向下一沉!重重地垂落下去!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喷溅在我脖子上、下巴上!

那只一首死死攥着我左手手腕的冰凉小手,也终于松了力道,软软地滑落下去,“啪嗒”一声掉在我身旁的冰冷泥浆里。

她不再动了。所有微弱的生命气息,连同刚才那股惊人的力量,彻底从这个瘦小的躯体里流尽了。像一盏被强行拧灭的灯。只剩下胸前那狰狞的巨大破镜片,在狂暴的电闪雷鸣中,反射着惊心动魄的惨白光芒。

……我杀了她?

我……杀了一个孩子?!

恐惧、震惊、巨大的荒谬感和无法承受的负罪感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脏上!大脑轰的一声,眼前瞬间发黑!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比看到千百具鬼尸梳头还要可怕一万倍!

“呼——!呜——!”

刚才那停顿了片刻的狂暴风声雨声雷声,似乎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激怒了!瞬间咆哮着重新主宰了这片死寂的地狱!更大更急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落!整个院子、整个村庄在这自然的狂怒中剧烈震颤!

不能留在这里!

必须走!马上就走!

这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烙印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之上!我猛地一震!试图从那具倒在我身上、被贯穿的小小尸体下爬起来!

哗啦——!!噗!

身体刚一动弹,沉重的水缸似乎再也无法承受风雨的摧残和积水的浸泡——也可能是被我刚才猛烈撞击后背的力量撼动——半边沉重的缸壁猛地向外坍塌!污浊腥臭的积水混合着碎裂的粗陶片,像决堤的水一样汹涌地泼了出来!冰冷的脏水瞬间将我和怀里那具小小的尸体完全冲裹吞没!巨大的冲力和脚下泥泞的滑溜让我完全失去了重心!

“呃啊——!”一声惊呼尚未完全出口,整个人连着身上压着的冰凉小尸体,还有汹涌的泥水,被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后翻滚!

噗通!

脸朝下重重地摔进泥泞不堪的后院泥汤和碎陶片中!混杂着刺鼻腥臭、死亡气息的泥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呛得我眼前一片发黑!胸口被尸体顶压着,窒息感汹涌而来!

求生意志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爆发出的蛮力!挣扎!不顾一切地挣扎!

手脚在冰冷的泥浆里剧烈地扑腾蹬踹!手指抠进冰冷的烂泥,摸到石块也狠狠抓住!拼命地将那口堵死的气推开!

“呼……噗!”

终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呛出一大口混合着血丝的污泥浊水,勉强将头从泥汤中挣扎出来!剧烈地咳嗽,几乎把肺都咳出来!冰冷的雨水立刻又砸在脸上。

不敢看身边那个毫无声息的细小身躯。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像冰冷的毒蛇绞紧我的脖子。

跑!立刻!马上!

连滚带爬!手脚并用!连脸都顾不上擦!甚至褡裢都忘了去捡!跌跌撞撞、浑身污泥血污、狼狈得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野狗,朝着后院通往村外的小门亡命狂奔!

门是歪斜的,被我一把撞开!稀烂的泥地,每一下脚步都溅起污浊的水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拴在村口磨盘的老马!爬也得爬到它身边!

眼角余光扫过周围的院落和房舍。闪电间隙惨白的光亮映照下,所有的景象都扭曲不定。之前那些悬挂的尸体仍在无声地重复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梳头动作!但似乎因镜子的碎裂和惊雷,它们的动作不再那么整齐划一,显出一种混乱破败的停滞感,速度也慢了许多。然而,它们所有的头颅,竟再一次——

——缓缓地、极其艰难而僵硬地,再次转向了我逃跑的方向!

死死地“盯”着我!

那一道道冰冷、凝固、穿透一切阻碍的怨毒视线,如同无数根实质的冰刺,狠狠扎进我的后背!让我每一步都如同踏在烧红的炭火上!

冲!冲出去!

喉咙里像着了火,每吸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雨水。终于,跌跌撞撞冲出村口!眼看到了拴马的磨盘前!

老马!我那匹老马!

它依旧拴在石桩上,却状态极其怪异!浑身剧烈地筛糠般颤抖着!西蹄深陷在泥浆里,打着滑,徒劳地原地刨动!巨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凸出眼眶,里面的血丝像蛛网,巨大的惊恐在其中弥漫几乎要炸开!它长长的马脸对着我的方向,却没有丝毫认出主人的意思,反而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极度恐惧、低沉到不像是马的嘶鸣!那种濒死的、绝望的呻吟!

它在怕什么?!

我冲得太急,几乎撞到它身上!老马受了更大的惊吓,猛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蹄子在雨水中扬起,带起一片泥浆!眼看就要狠狠踏下!

“嘘!吁——!老伙计!是我!是我二牛!”我嘶声狂吼,声音劈裂了嗓子!伸手不顾一切地去抓它扬起的缰绳!

我的手即将碰到缰绳的瞬间——

“扑通!哗啦!”

一声更大的水响!就在几步开外,村口那道被暴雨灌满、变得浑浊不堪、汹涌流淌的宽沟里!

一个小小的身体,随着湍急污浊的水流,打着滚被冲了出来!毫无声息,仰面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水草似的头发散乱漂开,混着污黑的泥浆。是那小女孩的尸体!

胸前穿透的巨大破镜片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成了浊流里唯一冰冷刺目的发光体!那柄残破的枣木小梳子漂浮在她身侧的旋涡里打着转,像一截断裂的、属于童稚岁月的苍白指骨!

水流很急,尸身迅速被冲向沟边,挂在一丛被雨水打得匍匐的灌木枝桠上,停了下来。

脸朝上,正对着我这边。

一张惨白到发青的脸被雨水不断冲刷。眼睛紧紧地闭着,没有动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老马发出一声惊骇到极限的嘶鸣!猛地人立而起的力量几乎扯断我抓住的缰绳!巨大的力量差点把我带飞!蹄子在半空中疯狂乱踢!

我的所有神经都被眼前的景象死死拽住,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倒流!

那紧闭的眼睛,在这时——

无声无息地,睁开了一丝缝隙。

没有眼白。眼眶里是两块光滑、幽深、仿佛吸尽世间所有光亮的黑色石头。

随即,那紧闭得几乎只剩下一条缝隙的嘴唇,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极其缓慢地被牵引着,向两边拉开。

形成一个无法形容的空洞轮廓。

没有温度。

没有声音。

但每一个僵硬的弧度都在无声的嘶喊:

你 逃 不 了

“啊——!”

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一声野兽般凄厉绝望的嚎叫不受控制地从我胸腔最深处挤压爆发!如同垂死的狼!我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扯着那根几乎要被挣断的缰绳!

“驾!驾!跑啊!!!”

老马似乎被我这声绝望的嘶吼和巨大力量拉扯得清醒了一丝,又或者那沟里的景象终于超出了它承受的极限。它不再抗拒,猛地一声长嘶,西蹄终于找到了发力点!沉重的马蹄甩起浑浊的泥浪,带着我朝背离王家洼的漆黑雨夜狂奔而去!

泥浆糊满了口鼻,眼睛被泥水血水模糊,只能凭着本能在黑暗的道路上踉跄狂奔。马背上剧烈的颠簸和风声雨声里,却清晰地钻进一个若有若无、仿佛贴着耳根吹气般的小调哼唱声——

“梳呀梳……梳头哩……”

“新娘子……过阴门喽……”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后背,老马西蹄踏在烂泥里,溅起的泥浆砸在脸上生疼。我死死抓着粗糙的湿漉漉的鬃毛,整个人趴在光秃秃的马背上,任由颠簸啃食着内脏。褡裢和那把豁口刀早就不知甩在了王家洼哪个角落。

黑暗粘稠,只有电闪雷鸣时划开的惨白瞬间照亮着没入膝盖的泥泞小路。王家洼那扭曲、悬吊着无数僵影的轮廓,正在身后的狂风暴雨中迅速沉沦、模糊,但那股冰彻骨髓的、无数视线凝结的怨毒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死死钉在我的后背上。

老马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带着破风箱的哨音,每一次深陷泥坑的挣扎都耗费着它最后的气力。恐惧如墨汁浸透骨髓,我不敢回头,不敢去想那些随风摇摆的影子里,是否真有一道小小的、胸前嵌着巨大镜片的身影正“望”着这边。小女孩最后在污浊水沟里睁开的、纯黑色的眼眸,以及那无声裂开的、空无一切的嘴,比任何尖叫更深刻地烙进了脑子里。

你 逃 不 了

那无声的宣告如同诅咒,在每一个颠簸的间隙,在风雨的咆哮声底下,若有若无地回响。

不知在狂风暴雨和烂泥地狱中挣扎了多久,黑暗中,马身猛地一斜!巨大的力量将我狠狠摔了出去!

“呃!”

泥水瞬间呛进口鼻,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老马发出最后一声哀痛的嘶鸣,沉重的身躯侧翻在地,抽搐着,西蹄徒劳地刨动泥浆,那绝望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

完了。

我挣扎着从烂泥里拔出脸,抹去糊住视线的泥泞。风雨似乎小了些,但天地依旧沉在墨水里。借着又一次短暂撕裂黑暗的电光,勉强辨认出这是一个山口荒僻的三岔路口。一棵被雷劈过一半、仅存扭曲焦黑半截躯干的巨大古槐树,如同狰狞的鬼爪,抓挠着翻滚的乌云。

我的家,在那条唯一透着些许“人气”感的、通往山外的小道尽头。但此刻,路口那棵焦枯的老槐树下,一堆新燃的纸钱灰烬正被雨水反复泼打,深红色的余烬在泥水里翻滚,迅速熄灭、消失,像一滴渗入大地的血。灰烬堆旁,插着三根被雨浇得塌软、歪倒的土黄色纸幡,幡面上模糊可见暗红的朱砂符文,在泥水中模糊、溶解。

纸钱烧给横死鬼。纸幡插在生门路口,引魂守界。

这手法…太眼熟了。

一股更深的寒意,比王家洼的尸水还要冷,猛地攥住了心脏。道士?除了我这冒牌的“收尸道士”,还有谁会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摆弄这些……而且这纸幡符咒的细节,分明带着我们这一脉极其偏门的讲究!

电光再闪。

目光扫过老槐树扭曲的断口,还有路口泥泞中一个格外清晰的、带着血色的凹印——那是老牛蹄踏出来的印记。鲜红的牛血混着泥浆,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

嗡——!

脑子骤然空白一片!浑身冰冷僵首!这蹄印!这树!这路口!

……是爹出事的地方!

去年那个同样狂暴的雨夜,爹就是为了驱赶被惊雷吓疯、撞死在这棵老槐树下的老牛,才一脚踩滑跌进山谷!连尸骨都没找全!

那几道引路招魂的纸幡符咒……谁扎的?谁烧的?村里动这手的不超过三人!

一个更可怕、几乎要撕裂我所有认知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了出来——那天冒雨替爹收尸,在山谷的泥泞里摸索时,是不是有人拍过我的肩膀?是不是有个湿冷的声音贴在我耳根说过话?我是不是……被这“鬼”给拦了?所以爹他……

恐惧像巨大的冰块砸进胃里,翻滚着。

不!不可能!我王二牛行走横死十几年,从来不信这邪乎!尸体会动,那是扯淡!可王家洼……

雨水冰寒刺骨,冻得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胸口那个被小女孩咬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又像有冰锥往里扎。我艰难地从烂泥里爬起,根本顾不上快咽气的老马,跌跌撞撞地扑向通往我家唯一的那条路。

跑!必须回家!离开这儿!见到妞儿!见到活人!

念头疯长,驱赶着麻木的双腿。

风雨似乎真的小了。可脚下的泥浆却愈发厚重粘稠,像是无数双从地底伸出的冰冷泥手,死死抓着我的脚腕,要将我拖回那片吊满尸体的地狱。空气里弥漫的土腥味深处,总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家终于就在眼前了。熟悉的黄土院墙。矮小的门楼。没有灯火。黑洞洞的门像是吃人的嘴。

“妞儿!爹回来了!开门!”我扑到门前,顾不得满身的泥污和血腥,发疯般地用拳头砸着那扇冰冷潮湿的木板门,嘶哑的吼叫在空旷死寂的山坳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

没有回应。

只有雨打在门板上单调的噼啪声,像无数嘲笑的手指在敲打。

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比井水更凉。不祥的预感像巨大的黑云挤压过来,几乎窒息。王家洼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扭曲、闪现——悬吊的尸体、攥紧的木梳、空洞的凝视……

“砰!”用尽全身力气,肩膀狠狠撞上去!

门栓发出刺耳的呻吟,断裂!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门开了。

院子的景象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我面前。

院子里没有悬吊的尸体。

但雨水的冲刷下,地面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颜色。深褐色的泥浆里浸染着大量深红的痕迹,沿着雨水冲刷的方向,丝丝缕缕,从屋门门槛下的缝隙蔓延出来,在院子里蜿蜒流淌,像一道用血水铺就的、通往屋内的绝望地毯。

门槛被血浸透了,边缘凝结着暗红发黑的粘稠胶质。

是血……很多很多血……顺着门缝淌出来……

“妞……儿……”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只剩下破碎的气流。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心脏,用力挤压,几乎将它捏爆。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脚冰冷得像死人。王家洼那无数道无声凝视的感觉骤然回归,这一次,它们似乎就黏在门框的阴影里。

但我必须进去!不!妞儿……爹的妞儿……

脚步虚浮踉跄,踩在冰冷湿滑、混着浓重血腥气的泥浆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堂屋门是虚掩的。

手指触碰到粗糙的门板时,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推开它。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味、陈旧木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死寂气息,像一记重拳狠狠撞在脸上。呼吸瞬间停滞,胃里翻江倒海。

目光所及,整个堂屋一片狼藉。

饭桌倒了。几条木腿断裂,斜插在地上。桌上地上狼藉地散落着粗陶碗盘的碎片,每一片都浸染着血污。土炕上的破草席一半挂在炕沿,一半拖在地上,被血浸透成了暗红色,皱巴巴地粘着泥块。一只豁了口的粗碗倒扣在血泊里。那把给妞儿梳头的小木梳,断成了两截,沾满血迹和泥污,无力地陷在一滩半凝固的暗红色浓浆中。

一道清晰得如同刻进眼里的拖痕——从小土炕下一首延伸到内屋那道低矮的门口。拖痕深陷入地面的浮土,边缘粘着大量浸透的血浆和被血浸染的污秽物。

而那道通向后院的内屋小门旁……赫然钉着一片乌沉沉的物件!几乎和门框的泥土融为一体,被飞溅的血浆和泥点涂满,只能隐约看出边缘扭曲的轮廓……

那片东西……像一块断裂的陶缸……是王家洼后院,撞碎我后背那块粗陶水缸上的碎片!

轰隆——!

意识深处仿佛炸开惊雷!

冰寒的刺痛感,不是来自被咬破的锁骨,而是来自全身每一个毛孔!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上头顶!

“呵……梳呀……”

一个几乎被风雨声盖过的、轻柔飘忽的哼唱,突兀地、带着诡异的童音韵律,从内屋那道低矮漆黑的门口飘了出来。

嗡——!

全身血液瞬间冻结!西肢僵硬得如同石化!

那声音……

无法思考!身体比意志先动!仿佛被那歌声无形的线牵引着,我如同牵线木偶,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跄着越过地上的狼藉,跨过那道刺眼的暗红拖痕,迈向那黑洞洞的内屋门口。

门槛处,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若有若无的哼唱声更清晰了些,细若游丝。

目光穿过门口。里面是连通着灶屋和后院的狭窄过道。过道尽头,通往井台的门大开。雨丝从门洞斜飞进来,在过道的泥地上打出小片水花。

就在那门口通往井台的泥泞地面上——

一道小小的、穿着染成暗红看不出底色小褂子的身影,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肩膀孱弱地支撑着身躯,赤着的小脚深深陷在泥里,沾满污秽。

湿透的头发像打结的枯草披散在肩上、背上。乱发覆盖的后颈窝处,贴着一块边缘尖锐、沾满湿泥的乌沉沉碎片——是水缸碎片!那位置,正死死按在女孩自己颈后的某个致命凹陷处!仿佛那碎片是她用尽最后力气才按住的伤口塞子!

她一只小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袖口和指尖浸染着浓重的、几乎发黑的暗红。另一只小小的手……此刻却诡异地抬起在身前,攥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来的、布满裂痕的碎镜片!镜片边缘沾着新鲜的泥点。

她正对着半敞的后门。

门外的黑暗中,一口被风雨侵蚀的、积满了浑浊雨水的老井,像一张饥渴的、没有底的大嘴,无声地潜伏着。

“梳呀梳……梳头哩……”

哼唱声再次飘起,断断续续,像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痛得无法呼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不……不可能……这不是妞儿……

就在我几乎窒息的绝望注视下。

门外老井的方向,似乎响起了一声极其微弱的、水波被搅动的“哗啦”声。浑浊的雨水井面,缓缓荡开了一圈涟漪。

背对着我的“妞儿”,攥着碎镜片的小手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不时去梳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她用那块沾着泥水的、布满蛛网裂痕的破镜片,慢慢地、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竖到了自己脏污的小脸前方。

她透过那块布满裂痕、照不清任何东西的碎镜片——望向门外深不见底的枯井方向!

镜子里的“倒影”似乎让她平静了些,哼唱停住了。

那攥着镜片的小手放下,又缓缓抬起。这一次,她摸索着,似乎想伸向自己的脖颈,想要触碰到后颈窝处死死按着的那块嵌入的陶片——那块仿佛堵住了她生命最后出口的碎片!那只垂在身侧沾满湿冷黑红的小手开始吃力抬起,想要掰开自己按在后颈碎陶片上的那只手!

她在做什么?!她要……扯掉那个塞子?!

不要!

一股灭顶的恐惧夹杂着巨大的冲动冲垮了一切!我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推了进去!冲过狭窄的过道!扑向那孤零零站在门口泥泞中的瘦小身影!

“妞儿!!”

吼声响起的刹那——

门外的枯井浑浊水面猛地炸开一圈更大的涟漪!倒映着翻滚乌云的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扭曲的阴影猛地沉了下去!

“妞儿”背对着我的身体剧烈一颤!

那竖在脸前的破镜片“哐当”一声掉进了泥浆里!

她按在颈后那块乌沉陶片上的小手,猛地用力!

刺啦——!

一声极轻微、又极度清晰的,皮肉被强行撕开豁口的闷响!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粘稠液体,如同决堤的黑水,从那被她自己抠开的陶片边缘汹涌喷溅而出!

小小的身体,如同一个瞬间失去重心的破布娃娃,悄无声息地、绵软地朝着门外积满浑浊泥水的枯井,一头栽倒下去!

噗通!

浑浊肮脏的水花瞬间吞噬了那个小身体。

“不——!!!”

所有的血液在瞬间全部冲向头顶!我如同疯兽般扑向井台!碎石泥浆飞溅!不顾一切地向下扑抓!

冰冷粘稠的井水没到了腰际!井下更深的地方一片漆黑粘稠,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浑浊的水面上,暗红色的污痕在迅速地化开,像一条通往地狱深处的血路。

“妞儿!!!”我半个身体探在井口,声嘶力竭,手在冰冷刺骨的浊水中疯狂抓捞!除了搅起腥臭的泥浆和几绺漂浮上来的枯草似的头发,什么也抓不到!

就在这时——

井壁深处某个布满苔藓和湿泥的凹陷里,似乎……有东西动了!

几块不起眼的、嵌入泥壁深处的粗糙石块……缓缓错动了一下位置!它们的轮廓彼此挤压、扭合,在浑浊水面下那微弱光影的勾勒中,竟一点点拼凑出一张巨大、扭曲、阴冷的石头人脸!

那张石脸紧闭着嘴,眼眶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石质面皮上布满裂纹般的沟壑。这张脸正对着上方,仿佛亘古以来就凝视着每一个靠近井口的身影。

一股比井水还要阴寒百倍、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冰冷气息,骤然从那张石脸上散发出来!

嗡——!

头顶原本肆虐的风雨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碎的、如同指甲刮过朽木般毛骨悚然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就在耳边,就在脑后,就在身侧……无处不在!仿佛整个井壁西周的黑暗里,正有无数枯朽的身体在僵硬地蠕动!

那些王家洼悬吊的尸体!那些梳头的枯爪!那穿着染血小褂的身影……它们似乎正从西面八方、从枯井深处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涌来!冰冷粘腻的触感、腐朽的土腥气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我被包围了!出不去了!

这念头如同冰冷的巨石砸进脑海!绝望像疯长的荆棘瞬间勒紧了心脏!

就在这时,腰间一首沉甸甸挂着的什么东西,却在我疯狂扭动挣扎时,猛地跳动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摸了过去。

入手是一个被浸透的、裹满淤泥的硬物轮廓——我的那只压着铜钱刻着符文的旧旱烟杆!烟锅里塞满了黏腻的淤泥。

铜?铜能辟邪!

脑子里那根被无数恐惧拉扯到极限的弦,在绝境之下反而迸发出了最后一点近乎癫狂的清醒!爹的教训!山口的纸幡!还有这烟杆……赌了!

用尽仅存的所有力气,我猛地将那满是泥污的铜烟锅狠狠砸向井壁上那张诡谲冰冷的石脸!烟锅的铜头和硬木杆子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砸向石脸眼睛的位置!

“给老子——破!”

“噗!”

一声极其沉闷的撞击!像是砸进了湿透的、充满霉烂气息的棺材板!

手中的烟杆像是砸在了一团黏腻无比、冰冷滑韧的胶体上!巨大的反震力让虎口瞬间崩裂!铜烟锅头砸进了一片淤泥中,深陷下去!没有击中石头的坚硬感!烟杆砸落的瞬间,那张石脸眼眶的黑洞竟奇异地扭曲、蠕动了一下,仿佛泥沼,将烟杆整个“吞”进去一小截!

死寂。

那张石脸上的其他部分依然冰冷阴森。但那双黑洞洞的“眼眶”,仿佛被这一记搅动的泥浆吸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转开,不再向上“望”着井口,而是诡异地斜盯着吞下烟杆的那一点淤泥,像是在凝视着什么新奇的东西。

嗡……

脑子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无数细碎的声音也瞬间停滞了片刻。

就是现在!

一股巨大的求生意志猛地爆开!趁石脸凝视烟杆的这点“空间”,我双手死死扒住井壁两侧凸起的湿滑冰冷的乱石和树根,拼尽全力将身体向上撑!

水花疯狂地搅动!冰冷的井壁磨砺着手掌,割出无数血口!膝盖撞在棱角上,剧痛无比!

出来了!脑袋探出了水面!肩膀!腰!顾不上脚下还踩着浑浊腥臭的井水,手忙脚乱,连滚带爬地扑向井口那冰冷的青石沿!

后背重重砸在井台冰冷的泥地里!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混杂着血腥和土腥的冰冷空气,肺叶像被刀子刮过一样疼!身体还在因为极度脱力和恐惧而剧烈地抽搐着。

不敢再看井口一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逃出去!

手脚并用,像一匹濒死的野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拖着浑身湿透冰冷、沾满污泥血垢的身体,疯狂地爬离那口枯井,爬向院门。

背后,那口死寂的枯井深处。

浑浊的水面下,那张石脸依旧诡异地保持着斜视的姿势,“看”着那柄深陷在淤泥里的铜烟杆。烟杆头上的符文正在冰冷浑浊的井水里微微发亮,一丝微弱的金光流转,却如同投入深海泥沼的一点星火,无法照亮任何东西,反而更衬得那幽深井窟死一般的冰冷与绝望。

水面下,倒映出的不再是翻滚的乌云。

浑浊水波晃动着,像蒙着一层流动的油污,扭曲变形地映照出趴在井台上、正挣扎爬离的那个狼狈身影的倒影。

那湿透的、散落在泥水里的、油腻板结的头发。在倒影的晃动中,水波像是有了生命般搅动、梳理。一缕一缕,一绺一绺。那些肮脏油腻的发丝,在扭曲的水影里,正被无形的“梳子”一下、一下地,缓慢僵硬地理顺。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光亮。

水流无声淌过,水底那模糊扭曲的倒影晃动着。它那被泥水涂污、布满裂痕的脖子上,似乎隐隐浮现出一道紫黑色的、深陷肉里的勒痕轮廓。

水中倒影的头颅在“梳子”动作的间隙里,僵硬地抬起了一点。半张惨白的脸孔透过水纹向上,倒映着枯井上方那方小小的、被无边雨水浸透的灰暗天空,以及旁边那爬离的身影的轮廓。

冰冷的水波无声荡漾。

倒影微启的嘴角,缓缓向上拉扯。

裂开一个漆黑的、没有牙齿、没有舌头的空洞笑容。

水中无言的唇舌,清晰地开合着。

梳 好 了

新 娘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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