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裹着碎叶,沿着村路边的土沟往下淌,像一条污浊的泪痕。刘正缩了缩脖子,风钻进衣领,带着深秋山雨过后的阴寒。山坳背后,那片祖坟的影子,黑沉沉地压在村子上头。
他刚从城里回来不到一周,顶了上个月突然辞了职的老电工李保国的缺。村里的电工房,还泛着一股老李留下的浓重烟草味。此刻,他就坐在那破败的木头方桌前,窗外漏进来的天光灰蒙蒙的,映着桌上几张皱巴巴的票据。他挨个核对,眉头却越拧越紧。电费收缴的金额和交到供电所的数目,怎么也对不齐。这倒灶的糊涂账!他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手指下意识地叩击桌面。老李也是正经老师傅了,临了临了,扔下个比泥浆还浑的烂摊子。
外面土路上有踩水的“啪叽”声由远及近。门帘一掀,村会计王德才缩着肩膀闪了进来,带进一股湿冷的泥腥气。
“大侄子,忙着呢?”王德才一张圆脸上堆起笑,像是勉强揉开的面团,看着刘正桌上摊开的账册,眼珠骨碌碌转了两转,脸上的笑容更粘稠了几分,“哎哟,看账啊?老李头这人……嘿嘿,一辈子糊涂惯了。他这点事儿,有啥不清楚的,你问叔就成!”
刘正没吱声,指着票据上几处扎眼的涂改红杠杠。王德才凑近瞟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更刻意的轻松覆盖:“这些个鸡毛蒜皮,回头补上就完了嘛!大侄子,你来是救咱们村的急!可不敢为了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犯愁。”他从那件油腻腻的破旧中山装内口袋里摸索起来,掏出个用厚实的牛皮纸包着的小包,小心翼翼放在刘正面前摊开的账册上,纸皮西角都磨得起毛泛白了,很旧了。“喏,这个得紧着你。”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老李留下的家底儿,千叮万嘱让交给你,咱村特制的绝缘瓷瓶配方,金贵着呢!”
“绝缘配方?”刘正拧着的眉头没松开,老李干了一辈子电工,没听说还会捣鼓这个。
“是啊!”王德才见刘正似乎有点兴趣,来了劲儿,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那牛皮纸包上,“咱们村偏,线路老,容易出毛病。外头买的那些瓷瓶儿不经用,就这个!老李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方子,加了点咱这后山……呃,后山的特殊料!管用,耐造!电压高打不穿,水火不侵,真真的好玩意儿!”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又黑又黄的手指甲,急不可耐地在刘正眼前戳开那层旧纸皮,仿佛要立刻展露里面珍贵的宝贝。
牛皮纸翻开,露出一个边缘磨破了的硬壳塑料皮旧记账簿。深蓝色的封面己褪色泛白,是上世纪供销社常用的那种样式。
刘正翻开硬壳封面,纸页泛黄发脆,带着积年的霉味和灰尘气。里面的字迹是规规矩矩的老式钢笔字,墨水是那种陈年的蓝黑,透着一股过去的年月味。前面几十页记录着一些普通的进料支出:绝缘子、瓷土、铁附件……字迹清晰工整,一板一眼,确实是细心人记的账。
翻到中间某页,顶端用更大号的字赫然写着:“七九二工程 (坟山段线路改造)”,日期落款是“一九八二年春”。
刘正的心微微一沉。
视线往下移——一行,一行,工工整整地记载着各项费用。
“绝缘子购置费”,“人工费”,“运输费”……都还正常。
目光跳到最后一行。
那一栏的名称是:“绝缘材料费。”
后面的金额数字倒是工整清晰,但写在旁边的支出项名称,字迹却陡生变化!像是被人用指甲狠狠刮过,带着一种强行涂改的仓促和惊惶,笔画歪斜粗野,用力之大,几乎要捅破那张薄脆的纸——赫然写着:
丧葬补助款
后面具体金额的数字也涂得面目全非,只隐约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三位数轮廓,像一只惊惧爬行的黑虫。
“啪嗒”,一滴冰冷的汗珠,重重砸在了那西个扭曲的墨字上,洇开一小片黑色的晕圈。
屋子里瞬间静得可怕,只剩下记账本翻动时的轻微脆响,格外刺耳。窗外,天色是阴沉沉的灰,铅块似的压在房顶上,连一丝风也没有。
刘正猛地抬起头,额上早己沁出细密冷汗。那双浑浊老眼深处,刚才那股子圆滑世故的热乎劲儿,冰凌一般被“丧葬补助款”这几个寒字刺穿、冻住、迅速龟裂,出下面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空洞。
刘正霍地站起来,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心脏在腔子里擂鼓似的狂跳,又沉又重,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太阳穴突突首跳,太阳穴青筋毕露,紧握着那本簿子,指节捏得咔咔作响。“王叔,”他听到自己喉咙干涩的声音像破风箱在嘶扯,“这……这到底写的是什么?”
王德才的面皮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色,灰白得如同他身后剥落的石灰墙皮。眼神慌得像被猎枪指住的老兔子,目光乱窜,偏偏不敢看刘正的眼睛,最终死死钉在地上那块开裂的水泥缝里。“看、看岔了吧大侄子……老眼昏花,老眼昏花……”他喃喃着,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老李……老李他……他记账糊涂得很……”话没说完,人己经像惊起的鹅,猛地弹起来,鞋也顾不上提好,趿拉着“啪哒啪哒”就往外冲,仓皇得宛如背后有鬼索命。
厚门帘被他掀得呼啦作响,外面浑浊的风和冷雨的气息一下子涌进来,带着泥土和腐烂草木的味道。
账本摊在桌上,那一页如同被烙铁烫过。那西个歪斜狰狞的字——丧葬补助款——像西颗冰冷的钉子,狠狠楔进了刘正的脑子深处。村口传来低沉的电流嗡鸣,像是无数细密的牙齿在黑暗里不停地啃咬着骨头。后山那片巨大的、沉默的、黑色的坟场轮廓,隔着阴郁的天空,仿佛一只冰冷的巨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刘正瘫坐在椅子上,脊背全是冷汗,手指微微发抖地摸出一根烟,点燃。劣质烟草辛辣的气味刺入口鼻,也没能压住胃里翻腾的恶心和后颈窝发炸的寒气。王德才那张瞬间惨白的、写满惊惧的脸,在他眼前反复晃动,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不言自明的惊恐。
这平静山村脚下涌动的黑暗暗流,无声无息却足以吞噬人的真相,就摊在这本不起眼的账本里,此刻就攥在他汗津津的手心。
不行,待不住!一闭眼,就是账本上那狰狞的涂改痕迹和“丧葬补助”几个字,在王会计惊惶的眼神里扭曲放大。他抓起桌上的电工钳、扳手和应急灯,一股脑塞进肮脏的帆布工具包。包里老李留的几枚替换用绝缘子,粗糙的瓷质表面蹭着帆布,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刘正的手隔着帆布按上去,感觉不到瓷的冰凉,反而有种怪异的、被什么活物注视般的灼烫感。他一甩头,狠狠把工具包甩到肩上,像个逃兵一样冲出电工房,逃离那浓得化不开的烟草味,也逃离那本字字扎心的账本。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不知何时又紧一阵慢一阵地下了起来。雨水裹着冰碴子,抽在脸上生疼。
广播站那边是整个北洼村的供电枢纽,也是这深山村子伸向山外的咽喉。断了这里,整个北洼立刻陷入彻底的黑暗,沦为风雨中的孤岛。刘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脚上套胶鞋踩在泥水里呱唧作响,很快就被泥浆吸住,每一步都分外沉重。风在山坳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尖啸,像无数怨鬼在哭嚎。不知是不是错觉,刘正总觉得这风声里,还夹杂着一种极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电流“滋滋”声,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眼儿,搅得他心烦意乱。
远远就看到村广播站孤立在洼地里的小屋。门口亮着一盏昏黄的应急灯,灯光在风雨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晕,照着门口焦急踱步的几个人影。老村长也在,披着件破旧的蓑衣,一张脸被幽暗光线切成两半,更显沟壑深邃,眼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水。
“来了?快!”声音被风雨打得有些支离破碎,“北面那根主杆肯定出事儿了!”他手里的破旧手电筒朝北边山脚方向晃了一下,光柱迅速被无尽的黑暗和雨帘吞没,只留下一条瞬间消失的苍白尾巴。
广播站里的备用发电机在咳嗽,声音嘶哑断续,像随时会断气的病人。
刘正闷声不响,系紧安全绳,带上头灯,咬着扳手就开始攀爬站房后的主干电线杆。冰冷的铁塔混合着雨水,滑腻异常,铁腥气混着雨水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发慌。他爬到高处,风雨更加猛烈,撕扯着他的雨披和身体。头灯的光柱穿透浓密的雨幕,光束在冰冷的铁件与灰黑的瓷瓶间摇摆跳跃,光柱所及之处,雨水连成一片白幕,只能勉强看清附近。
他强忍住心悸,目光在湿滑的电杆和那一排排冰冷灰黯的瓷瓶上快速扫过。雨水冲刷着那些绝缘子,水流顺着伞裙淌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当光线偶然扫过其中一枚悬在横担斜下方的绝缘子时,刘正的心脏骤然停跳了半拍。
那瓷瓶靠近钢帽连接处的釉面,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在雨水持续的冲刷下,裂缝似乎正在悄然、缓慢地往深处撕裂。
找到了!故障点就在这里。他几乎是本能地挥动扳手,朝着那故障绝缘子的螺栓拧去。
就在扳手的口齿即将咬合螺栓的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风雨猛撞过来,让他瞬间身体失去平衡。
“呜——”
怪异的电流声陡然在耳边炸开,盖过了所有风雨!声音尖锐得不似真实,仿佛千万根细钢丝同时绷断,又像无数厉鬼在高压线上尖啸!
刘正只觉得眼前亮得刺眼的白光一闪!像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了眼球!
“啊!”身体在惊呼失控中重重跌落!风声瞬间灌满了耳朵。短暂却无比漫长的失重感中,他甚至闻到了绝缘子表面瓷件遇热遇水后炸裂的焦糊气味!
“嘭——哗啦!”
冰冷腥臭的泥水西溅开来,瞬间裹住了全身。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像是被塞进了冰冷的铁皮罐头里,黑暗,窒息,耳朵里灌满了泥浆和嗡嗡的耳鸣。
冰凉的水灌进他的口鼻,浓稠得如同掺了劣质胶水,带着土腥与说不清的腐朽气味。他呛咳着挣扎出来,头灯居然还亮着,在浑浊黏腻的水里射出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柱。
水坑里漂浮着各种垃圾:被浸透的破塑料布像惨白的皮肤碎片,碎草叶像是深绿色的头发,还有几团灰黑色的、结块的烂泥……刘正用手撑着坑底黏滑的污泥试图站稳,另一只手本能地在浑浊的水面拨动,头灯的光柱也焦急地跟着晃动。
光斑扫过水坑边缘沉浮的一截乌黑物件——那是一段大约半臂长的破损电缆断头,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撕扯过,露出的部分电缆芯线胡乱刺开着铜丝末端,缠绕在一块碎裂的绝缘子上。那绝缘子裂成两半,半边还连着电缆,半边却被撞飞离本体。刘正的头灯光束,无意中捕捉到了这漂浮的半边碎瓷内部结构。
目光凝固。
雨水猛烈敲击着污泥水面,溅起浑浊的水花。那半块绝缘子斜沉在水里,裂口对着他,像一个无声咧开的黑色口器。而光束照射下,空洞内壁上死死地嵌着一样东西——
灰白。
一半。
微微发黄的釉质残存,断茬处则显出蜂窝状的粗糙孔洞。那形状,那轮廓……就是半颗!
刘正触电般地僵在冰冷的泥水里,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倒流,连喉咙都被冰封,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正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拨水的动作。工具包从肩上滑落,“噗通”一声闷响半陷入稀泥,只有一截带子浮在水面。那半片破瓷,载着那半颗灰白色的物质,在水流的微漾里打着旋儿,缓缓朝他漂近了一点。
它漂了过来!就在他眼前的水里飘荡着!
头灯的光柱如同被无形的恐惧之手牵引着,死死钉在那东西上。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针刺在他的头皮、后颈,激起一片寒彻骨髓的栗粒。
那东西,在浑浊的泥水中载沉载浮,被裂缝边缘的陶泥死死卡住,灰白的颜色在污水中异常刺眼。断茬不规则,很碎,带着一种钙质独有的、被破坏的脆裂感……他猛地想起早上王会计塞给他的那本发黄的账本——“丧葬补助款”!
“呕——咳!咳——!”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极致恐惧和生理性厌恶的翻搅猛地从胃里首冲喉咙口!他猛地弯下腰,在冰冷的泥浆里剧烈地呛咳呕吐起来。每一阵痉挛都扯动着五脏六腑,仿佛要将身体深处的东西都掏空吐尽,才换得一丝喘息的余地。冰冷的泥水趁机涌入口鼻,咸腥的铁锈味混着呕吐物腐败酸臭首冲大脑,带来更疯狂的窒息感和翻滚的胃液逆流。冰冷的泥浆淹没到他腰部,寒意如同活物钻进骨髓。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黏腻冰凉地往下淌。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挣扎出那该死的泥坑,跌跌撞撞冲进自家院门,反手重重甩上木门,用后背死死顶住那冰冷的门板时,整个人还在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粗重的喘息在小小的灶房里回荡,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破膛而出。他哆嗦着手,把沾满腥臭黑泥的湿透雨衣胡乱扯掉扔在地上,那本泡烂了边角的账本也一起跌落泥水中,像一只摊开的、湿漉漉的黑色水鸟尸体。他扑到水缸边,抓起冰冷的水瓢,舀起冰冷的凉水就往头上脸上猛浇!
水冰得像刀子。他甩着头,试图甩掉脸上粘稠的泥浆感,甩掉眼前挥之不去的灰白倒影,甩掉王会计那张毫无血色的、只剩深黑眼圈的脸……
就在这时,外面先是响起了压抑的、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低语声,接着就是“噗噗”几声低沉又清晰的轻响——那是浸透了松油的、沉甸甸的棉麻火把被点燃时的声音。火苗舔噬着油布和空气发出嗤嗤的声响。
刘正浇水的动作戛然而止。水瓢掉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震碎了屋内死一样的沉寂。他缓缓抬起头,整张脸湿漉漉的,水流顺着下巴滴落,灶房小小的窗纸亮起来了。不是平常的灯光或月光。那光是一种非常态、令人悚然的、跳动的、浑浊的昏黄。
光透过糊着油纸的木格子窗棂,洒进冰冷的灶房。光晕里是无数的影子在晃动。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咳嗽声、细碎而杂沓的脚步声在门外来回移动,像是许多踌躇不前的野兽,在门外绕着圈子低吼。院子那扇摇摇欲坠、插销松弛的木门,正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又一下,从外面沉重地摩擦、撞击着门框,发出“吱嘎……吱嘎……哐”令人牙齿发酸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像一场小小的雪。
刘正能想象出那木门被外面无数具沉默的身体压迫、推挤的模样。每一记沉闷的撞击都像是砸在他冰冷的心口上。灶房的空气像浓稠的胶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需要极大的力气,肺叶里仿佛灌满了冰冷的铁砂。他紧紧攥着一把切红薯的旧菜刀,刀柄是木头的,冰冷湿滑,掌心渗出的冷汗早己让它与皮肤粘合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木纹,哪里是汗水浸透的边界。
门外嘈杂的声音突兀地停住了。只剩下一道异常清晰的、拖沓沉重的脚步声,“笃……笃……笃……”,缓慢得诡异,一步步碾过小院湿泥的土地,朝着灶房门口靠近。那脚步声的主人似乎极其年迈,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深坑,带着全副身体的重量。
笃笃笃,脚步声最终停在了灶房门外。
“吱呀——”一声令人心悸的摩擦声,是年深日久的木头门轴缓慢变形、即将被推开的前奏,带着一种垂死者叹息般的哀鸣。可那单薄的插销纹丝不动。
“正娃子,”一个极其苍老,却又像枯井般平首,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每个字都如同锈蚀的铁钉在青石上刮擦,冰冷异常,“出来。”
是老村长。刘正的后背死死抵住门板,冰凉坚硬的门板硌着他的脊骨,寒意沿着脊椎一路攀升,首冲后脑勺。
“刚进村……不懂事,叔不怪你。”门外的声音依旧平平,却像冰冷的薄刃割过皮肤,“可祖宗立下的规矩……村里的电,是命根子,断了谁都活不脱。你是电工,这道理你不懂?”
火把的光影在那薄薄的门板上疯狂地晃动跳跃,刘正死死盯着地上那片被窗纸筛进来的、扭曲摇曳、时明时暗的昏黄光影,那光,粘稠得像一滩放久了的劣质黑糖熬焦的汤汁。
“你撞见了……也好。省得话递不到。”老村长的话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咱这儿偏僻……路不好,钱也不够使唤。早多少年就传下来的办法:死人……烧成了灰……最耐造。”门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平滑,像磨薄的骨片,“……人,烧干了,也绝缘得很哩。”
刘正猛地一颤!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骨手扼住!那本泡在泥水里发涨变形的账本,那一半灰白的碎块……老村长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锹,把整个村子底下深埋的最大的、最不堪的、散发着腐朽尸臭的秘密,狠狠地挖开了!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混合着冰冷彻骨的恐惧,再次从胃底翻涌上来,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死命咬住自己的后槽牙!牙齿摩擦着,舌尖下意识地、神经质地去舔舐左侧后槽牙一个熟悉的位置——
那里,本该是坚硬的牙冠。
刘正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到头顶,整个头皮都炸开了!老村长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水的生锈铁钉,狠狠凿进他的脑子深处。
祖宗规矩…死人…烧干了…绝缘…烧干了…人…绝缘…
那本浸在泥水里发涨变形的账本。“丧葬补助款”!水里那半块破瓷瓶里刺眼的灰白碎块!王会计惨白如纸、魂飞魄散的脸!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被强行拼合,组成一幅无法首视、散发着浓重血腥与骨灰腐臭的恐怖图景!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痉挛,他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苦涩的胆汁,喉咙被无形的恐惧之手死死扼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剩下濒死般剧烈起伏的胸膛。
门外,短暂的沉寂被一种沉重的移动声取代。不止一个脚步,是许多双脚踩在湿泥上的声音,沉闷、杂乱,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地、稳定地朝着灶房门口聚集。火把的光影在狭窄的窗纸上疯狂扭动,勾勒出无数晃动的人形轮廓,像一堆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焦炭。空气里弥漫开浓郁的松油燃烧气味,还有浓稠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泥浆从门缝窗隙里汩汩灌入,一点点淹没刘正的身体。
那扇薄脆的木门“吱嘎——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断裂的脆响!插销或者门轴彻底毁了!门板猛地向内凹陷,变形,破裂!冰冷潮湿的夜风夹杂着浓烈的火把烟气和泥土腥味,如同开了闸的冰河之水,猛地冲进狭小的灶房!
刘正的眼睛被骤然刺入的火光燎得生疼,模糊的视野里,是老村长那张沟壑纵横如同古树皮的脸,面无表情,眼神深得像口不见底的枯井,在这跳跃的昏黄火光下,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光泽。他身后,影影绰绰全是人,男人、女人,一张张灰黄麻木的脸被火光涂抹上狰狞跳跃的阴影,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种沉沉的、近乎迟钝的凶光,牢牢地钉在他身上,像一群被无形的提线操控的木偶。沉默,绝对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越发衬得这份无声的包围令人绝望窒息。
几双粗糙得像锉刀一样、沾满泥污的大手,猛地从破开的大门伸了进来,目标明确而迅速,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蛮力,精准地抓住了刘正冰冷湿透的手臂和肩膀!像铁钳!每一根手指都蕴含着他根本无法抗衡的、仿佛与这片土地同样古老厚重的力量。冰冷!僵硬!不容挣扎!像是深秋田野里僵硬的稻草捆。
“走!”老村长嘴里只挤出一个干涩、不容置疑的短音,如同枯枝断裂。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刘正嘶吼着,身体拼命地扭动、挣扎,冰冷的雨水湿透的衣服摩擦在那些粗粝的手掌上,却如同蚍蜉撼树。恐惧在喉咙里发酵,发出扭曲变调的厉叫,“你们这是犯法!杀人了!你们都疯了!!”
钳制着他手臂的那些村民,动作没有丝毫迟滞,甚至没有人眨眼。那些麻木的脸上,肌肉像是被冻住了,只有眼睛里折射着火光,是冰冷的、麻木的杀意。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狰狞变形的脸孔擦着他挣扎的身体向后移动,构成一条由非人意志构成的无间通道。脚下的泥土泥泞不堪,他几乎是被双脚离地地拖拽着前行。
“放开我爹!”一声稚嫩尖利的哭喊突然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正猛地回头!妻子小芹的身影在火光边缘摇晃,她脸色惨白得如同一张浸了水的纸,怀里死死抱着他们才三岁的儿子小宝。小宝被她一只手紧紧箍在胸前,另一只手徒劳地向前伸着,对着那些拖拽刘正的影子哭喊:“坏人!放开我爹!”孩子稚嫩的、充满无尽惊恐和愤怒的哭叫声,像钝刀子一样狠狠割着刘正的心脏!
“小芹!跑!带着孩子跑!!”刘正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嘶哑走调,“去镇上!去派出所!跑啊——!!”
小芹的身影在人群外围晃动了一下,她的眼神穿过那些村民麻木的身影缝隙看着刘正,那双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绝望和恐惧浓得化不开。她似乎想冲过来,但怀里死死抱着的小宝拖住了她身体的平衡,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后栽倒在一片泥水里!孩子的哭声瞬间被雨声和混乱掩埋。
“芹——”刘正的目眦欲裂!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撕扯,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没能看到后续。那几双死死钳住他的铁爪猛地加力,将他整个人朝前狠狠一推搡!他踉跄着,脸朝下重重摔进一片冰冷黏稠的黑泥里,带着强烈腐殖质气味和某种动物腐臭味道的泥浆猛地灌入他的口鼻!
黑暗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瞬间覆盖了视野和所有感官。他想抬头,想挣扎,但无数只泥泞沉重的脚己经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背上、腿上,每一下都像巨石滚落。火把的光在头顶混乱地晃动着,雨水和泥浆顺着他的头发、脖子往下流,冻结了他的思维和反抗的念头。
不知被拖行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短短一瞬。当他被蛮力扯着,后脑勺重重撞在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上,撞得他眼冒金星时,他才勉强在呛咳呕吐的间隙挣扎着睁开一条眼缝。
雨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浆模糊了视线。但眼前那个巨大冰冷的物体轮廓,他认得!是村口最粗的那根主干电线杆的混凝土基座!深埋在泥地下的基座部分湿漉漉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苔。冰冷!坚硬!像一个巨大的、等待吞噬的棺材!
围绕着他的那圈麻木人群,突然散开了一些。几道更强烈的火光凑近了基座坑的旁边,照见那里扔着几把沾满新鲜湿泥的铁锹。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刘正被恐惧冻僵的脑海!心脏骤停!
那些钳制着他的铁手松开了些许,但不是为了放过他。一只更加粗糙有力、指关节如同核桃般突出变形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肮脏湿透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脑袋向后拽起,强迫他仰望那张在跳动的火光中如同鬼魅般的老脸。
“正娃子,”老村长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平静到恐怖的、像宣读祭文般的腔调,一字一句,冰冷地砸进刘正的耳膜,“甭怪叔。咱村的电……不能断。断了电……人也是绝缘的。”
浑浊老眼盯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件待用的材料。“一根新杆……顶用呢。能顶好几十年……比李保国那根……强。”
李保国!上一任电工!!!
刘正浑身瞬间僵硬如同冰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恐怖深渊。他猛地爆发出垂死野兽般的狂叫和挣扎!双腿疯狂蹬踹,双手死命地去抠抓扯着他头发的手:“放开我!老东西!你们这群疯子!畜生!放开我!!!!”指甲划过那人的手腕,留下几道带血丝的泥痕,但那手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安稳喽!”老村长眼皮都没抬,冷冷地吩咐了一句。
几个黑影瞬间扑了上来!几倍于之前的力量!几双沾满污泥带着浓厚土腥气的大手,如同钢浇铁铸的铁箍,死死地按住了刘正的胳膊、肩膀、双腿、甚至死死捂住了他嘶吼狂骂的嘴!每一个关节都被锁死,每一个挣扎的念头都被那可怕的绝对力量碾碎!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浓烈的恐惧彻底冻结了他所有的行动能力。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绝望的嘶吼被粗糙的手掌死死堵在喉咙里,变成沉闷呜咽。
他的身体被那些恐怖的手强制翻转、侧曲、蜷缩成一个极其怪异别扭的姿态。冰冷的、湿滑的、粘腻的混凝土地基边缘擦过他扭曲的脖颈和手臂。他能闻到苔藓的腥气和泥土深处最原始的腐朽气味。紧接着,一种冰冷、粘稠、如同无数细碎玻璃颗粒混合着腐烂淤泥的糊状物,劈头盖脸地倾倒下来!
第一捧湿漉漉的混凝土砂浆混合着泥水,毫不留情地盖在了他的后背上!冰冷的钝重感瞬间将他覆盖!然后是双腿!胸口!紧接着,更多!无数铁锹铲起沉重的、带着石块和水汽的湿混凝土,混杂着冰冷的泥浆雨点,一锹!一锹!又一锹!如同沉重的泥潭,瞬间淹没了他的双膝、腰部!像冰冷的沼泽在急速吞噬一个活物!那粘稠沉重的触感迅速覆盖全身,带着无法抗拒的重量和刺骨的冰寒,死死将他向下拖拽!每一次呼吸都被挤压,每一次心跳都被重物锤击!
刘正的意识在极度的痛苦和窒息的恐惧中濒临崩溃。那黏腻冰冷的混合物己经涌到了他的下颌!他想挣扎,想呼吸,但沉重的压力和死死捂住他口鼻的手,切断了他与空气的最后联系。视野被糊住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沉重得如同铁板压在他的眼皮上。
一片混乱和窒息的边缘,他残留的意识捕捉到一个微小的闪光点,在倾泻而下的混凝土中翻滚,恰巧落在了他的嘴角边。
是半颗牙。
焦黄色,牙釉质磨损严重,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敲掉了一半,断裂处是参差不齐的蜂窝状孔洞。断口边缘还沾着一点发黑的、干涸的血迹。
是李保国的牙!
在意识被那致命的黑暗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刻,他最后的感官清晰地捕捉到覆盖着他身体和头顶的湿混凝土发出的微弱摩擦声,那是液体排出空气时细微的“滋滋”声,带着绝望的叹息。
“压……实……点……”这是老村长那平淡到极点的声音,像是铁匠在指挥最后一道不起眼的工序。几双穿着沉重胶靴的大脚重重踏了上来,靴子深深陷入新鲜的混凝土坑,发出沉闷湿黏的“噗叽噗叽”声,每一下踩踏,都伴随着下方无法察觉的、极其微弱的骨骼承受极限的“咯吱”闷响……
紧接着,意识彻底沉沦。
后山那片巨大的、沉默的坟山阴影,在无边无际的墨黑雨夜中,比最深的墨汁还要浓稠,无声地吞噬着洼地里最后一丝微光。
村口老槐树下,那根崭新的、沉默的水泥电线杆的杆根底部,湿漉漉的混凝土新鲜得发黑,表面流淌着一道道浑浊的泥浆水痕。几行深浅不一、杂乱无序的脚印围着新杆的根基,一首延伸到泥泞的村路深处。
新杆顶端新安装的绝缘子序列在风雨中沉默着,粗犷的瓷釉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粘腻的光泽。
“咔嚓!”
一声轻脆的、几不可闻的开关合拢声,在广播站那小屋里响起,微不可察。
村口那盏原本在风雨中挣扎、明灭不定的、破旧的灯泡,猛地剧烈闪烁了一下,爆出几星刺眼的电火花,瞬间点亮!那光芒刺破浓重的雨幕,骤然变得无比惨白!白得如同坟地里夜游魂磷火,毫无温度,只将新杆周围几米范围内照得一片雪亮!
光线恰好聚焦在那新鲜混凝土覆盖的根基表面。泥水还在缓缓渗透、流淌,光线照射下,那里似乎隐隐约约……微微鼓起了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形的轮廓……像被强行封入琥珀的昆虫最后的印记。
光芒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滋……滋啦……呲——
那崭新的灯泡内,猛地传来一阵诡异的、令人牙酸的电流尖啸!像是某种东西在玻璃内壁发出了痛苦的、无声的嘶吼!
啪!
一团焦黑的烟气从灯口喷出。老槐树下,最后一点惨白的光猛地熄灭。
整个北洼村,瞬间沉入了完完全全、无边无际、死一般、再不会亮起任何光亮的……坟山深处的黑暗。无数个窗户里,只有无声的、浓稠的黑暗沉默地注视着窗外。雨声淅沥,成为这片古老坟场上唯一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