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深处，腐朽与血腥的气息浓重得令人作呕。李娉婷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背靠着渗水的岩壁，像一只受伤的幼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浓重的血腥味，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混着泥污流进眼睛，视野一片模糊的红。
她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意识在黑暗与剧痛的边缘沉浮，脑海中反复闪现着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震耳欲聋的爆炸，撕裂空气的冲击波，飞溅的碎石，弥漫的硝烟，以及……王队长那双如同毒蛇般锁定她的、充满怀疑与杀意的眼睛！
盘扣，他看到了那颗盘扣！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利刃，反复切割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她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的手指摸索向侧襟——第三颗盘扣的位置。指尖触碰到那颗冰冷的贝母扣子，感受到它细微的、不寻常的坚硬轮廓。
还在，胶卷还在
一股混杂着庆幸与更深刻恐惧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庆幸的是，她用生命守护的秘密，暂时还在。恐惧的是，王队长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在爆炸平息后，像猎狗一样在废墟中疯狂搜寻她的踪迹！朝天门码头区域，尤其是“老顺记”杂货铺附近，此刻必然如同天罗地网。
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眩晕。她咬紧牙关，用血肉模糊的手撑住湿滑的岩壁，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腿脚却如同灌了铅，不听使唤。眼前阵阵发黑，她再次重重地跌坐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黑暗的洞穴里？或者被王队长瓮中捉鳖？
“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如同丧钟。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防空洞入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不是人群撤离的混乱脚步，而是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谨慎而快速的移动
李娉婷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追兵？她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硬，手悄悄摸向藏在旗袍开衩内侧、蒋南星给她的那把冰冷匕首——这是她最后的武器。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空旷死寂的洞穴里异常清晰。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拐角，身形清瘦而矫健，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角落。
昏暗中，李娉婷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熟悉的轮廓，那如同融入黑暗却又自带锋芒的气质……
“夜莺？”一个压得极低、却如同天籁般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焦急，在黑暗中响起
是蒋南星！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委屈瞬间冲垮了李娉婷强撑的堤坝，泪水混合着血污汹涌而出，她想回应，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哽咽声。
蒋南星如同猎豹般敏捷地冲到她身边，蹲下身。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天光，她看清了李娉婷的惨状：额角狰狞的伤口，满脸的血污泥泞，被碎石划破的旗袍下渗出的血迹，还有那双盈满泪水、充满了惊悸、痛苦和……见到她那一刻迸发出的巨大依赖的眼睛。
蒋南星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向冷静如冰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痛惜？她甚至没有一句询问，动作快如闪电。她迅速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外套，不由分说地裹在李娉婷瑟瑟发抖的身上。然后，她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却无比坚定地将李娉婷打横抱了起来。
“别说话，抓紧我。”蒋南星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的手臂坚实有力，稳稳地托着李娉婷，仿佛感受不到她身体的重量。
身体骤然腾空，被一个温暖而坚定的怀抱包围，李娉婷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本能地将头埋在蒋南星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硝烟、汗水、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蒋南星特有的、如同松针般的清冽味道。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蒋南星的衣襟。
蒋南星抱着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朝着防空洞更深处、一个更隐蔽的侧出口方向疾步走去。她的脚步又快又稳，在黑暗中如同拥有夜视能力，精准地避开地上的杂物和水洼。李娉婷能感觉到她胸腔里同样剧烈的心跳，以及手臂肌肉因用力而微微的颤抖。这不是轻松的任务，抱着一个受伤的人，在黑暗崎岖的洞穴中穿行，对体力是极大的考验。
“外面……王……”李娉婷气若游丝，想提醒她外面的危险。
“我知道。”蒋南星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老顺记被炸塌了一半，老板……牺牲了。军统的人像疯狗一样在附近搜捕。我们走水路。”
水路？李娉婷的心猛地一缩。嘉陵江……那个她曾经拼死跳入、如今想起来依旧冰冷刺骨的地方？
蒋南星没有再解释。她抱着李娉婷，七拐八绕，终于从一个被杂草和废弃木料半掩着的、极其隐蔽的洞口钻了出来。外面是嘉陵江一条荒僻的支流河岸，乱石嶙峋，芦苇丛生。一艘没有任何标识、破旧的小舢板，静静地系在岸边一株歪脖子柳树下。
一个穿着短褂、皮肤黝黑、眼神精悍的汉子（阿祥）正警惕地守在那里，看到蒋南星抱着人出来，立刻迎上来，无声地帮忙。
“情况？”蒋南星将李娉婷小心地放到舢板上，让她靠稳，语速极快地问阿祥。
“狗鼻子很灵，在杂货铺那边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人，正往这边搜过来。水路暂时还没封锁，但撑不了多久。”阿祥的声音同样低沉急促，目光扫过李娉婷惨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敬意。
“走！”蒋南星没有丝毫迟疑，跳上船，抓起船桨。阿祥迅速解开缆绳。
小舢板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的江水中，迅速隐入茂密的芦苇丛。几乎就在同时，河岸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呼喝声！军统的人，追到了岸边！
李娉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向岸边模糊晃动的黑影。
“低头！”蒋南星低喝一声，和李娉婷一起迅速伏低身体。阿祥也蹲了下来。
舢板紧贴着芦苇丛的边缘，借着天然屏障的掩护，在浑浊的江水中顺流而下。岸上的呼喝声和手电筒的光柱在芦苇荡上方扫过，几次都险险擦过他们藏身之处。冰冷的江水不时溅到身上，混合着血腥味和汗味。
不知过了多久，岸上的喧嚣和光柱终于被远远甩在身后。舢板驶入了一段更加宽阔、雾气弥漫的江面。暂时安全了。
李娉婷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虚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靠在船舷上，意识开始模糊。
“胶卷……”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手指艰难地指向自己的侧襟，第三颗盘扣的位置，“……扣子……”
蒋南星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她立刻明白了。她迅速而小心地解开李娉婷侧襟那颗沾着血污的贝母盘扣。入手微沉，触感坚硬异常。她熟练地用匕首尖轻轻撬开盘扣背面的微小缝隙——里面，赫然是那卷用胶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微型胶卷
它完好无损，在经历了跳江、爆炸、追杀、盘查之后，这颗小小的盘扣，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守护住了这份用鲜血换来的情报
蒋南星紧紧攥着这颗染血的、藏着胶卷的盘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看着舢板上因失血和剧痛而陷入半昏迷状态、脸色惨白如纸的李娉婷，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痛惜，有沉重如山的责任，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情感！这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用她的智慧、坚韧和近乎偏执的勇气，完成了这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她不仅取回了情报，更在绝境中守护住了它
“阿祥，加快，回安全屋”蒋南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果断下令。她将胶卷小心贴身藏好，然后迅速撕下自己内衬干净的布条，开始为李娉婷紧急处理额角和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她的动作依旧麻利，但指尖的触碰，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轻柔。
小舢板在阿祥有力的划动下，破开迷雾，朝着下游一个更加隐蔽的码头驶去。冰冷的江风吹拂着李娉婷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凉意。在昏沉与剧痛的边缘，她似乎感觉到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轻轻地、安抚地握住了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微弱却坚定地牵引着她，不让她彻底沉沦。
“坚持住……夜莺……”蒋南星低沉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我们快到了。”
李娉婷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浮，紧贴着心口的那枚染血校徽，和蒋南星紧握的手，成了她唯一的锚点。她知道，自己正被带离危险，带向一个可以喘息、可以疗伤的地方。虽然前路依旧凶险，虽然伤痛刻骨铭心，但她不再是那只折翼坠江、孤立无援的雀鸟。她有了可以归巢的翼，有了并肩浴血的战友。
血色盘扣承载的秘密，终将送达。而归巢的羽翼，虽染风霜，却己在血色中淬炼得更加坚韧，等待着下一次，为冲破黑暗而振翅高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