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君华私邸的琴房,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冬夜的寒意与城市的喧嚣。壁炉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几张沉浸在音乐中的专注脸庞。空气中流淌的不再是肖邦的夜曲,而是贝多芬作品135号F大调弦乐西重奏《大赋格》那充满矛盾、挣扎与终极和解的复杂旋律。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三把琴弓在琴弦上激烈地碰撞、追逐、融合,将乐圣晚年那种近乎撕裂又寻求超脱的精神世界演绎得淋漓尽致。
白薇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手中捧着那本拍得的、带有蒋南星题词的贝多芬乐谱集。她看似专注地聆听着音乐,目光偶尔扫过乐谱上那些艰深复杂的音符,但全部的神经都如同绷紧的弓弦,警惕着陈君华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陈君华没有参与演奏,他斜倚在壁炉旁的高背椅上,指尖随着音乐的节奏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时而闭目沉浸,时而睁开,那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总是不经意地落在白薇身上。他在观察,观察她对这首充满“弦断”隐喻的艰深作品的反应,观察她是否能在音乐中理解蒋南星留下的谜题,或者……露出破绽。
演奏进入最激烈的第三乐章——那著名的、充满狂暴力量与不谐和音的赋格段。琴声如同惊涛骇浪,撞击着人的耳膜与心灵。就在这音乐张力达到顶点,几乎所有人都被那磅礴的音响洪流所席卷的瞬间!
“砰啷——!”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来自琴房门外!
音乐戛然而止!三位演奏者惊愕地停下琴弓,面面相觑。
陈君华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瞬间被警惕取代。他站起身:“失陪一下。” 声音依旧沉稳,但脚步却比平时快了几分,迅速拉开琴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传来他压低声音的询问和一个女佣带着哭腔的惊慌回答:“先生……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打翻了送咖啡的托盘……杯子全碎了……”
虚惊一场?还是……天赐良机?!
白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机会!陈君华离开了!书房!他的书房就在琴房斜对面!组织的情报显示,他的核心机密文件很可能就存放在书房那个特制的保险柜里!刚才混乱的瞬间,她似乎瞥见书房的门……并未完全关严?!
时间紧迫,陈君华随时可能处理完琐事回来。
巨大的诱惑与致命的危险在白薇脑中激烈交锋,理智在尖叫:太冒险了!时机不成熟,暴露就是死!但蒋南星最后的嘱托、胶卷承载的使命、以及那句“弦断谁听”的悲怆质问,如同烈火般灼烧着她的灵魂
拼了!为了那份可能挽救无数同志生命的“清乡”计划!
“抱歉,失陪一下。”白薇优雅地对三位尚未从惊吓中回神的演奏者欠了欠身,脸上带着一丝对咖啡渍可能弄脏地毯的担忧,“我去看看是否需要帮忙清理。” 理由合情合理。
她起身,脚步从容地走出琴房。走廊里,陈君华正背对着她,低声训斥着惊慌的女佣,女佣脚边是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咖啡。书房的门,果然虚掩着,透出一道昏黄的光缝。
白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强作镇定,没有立刻走向书房,而是先走向女佣的方向,仿佛真的要去帮忙。就在她经过书房门口,与陈君华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像是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惊呼一声,朝着书房虚掩的门就撞了过去!
“小心!”陈君华的提醒声响起。
“砰!” 白薇的身体撞开了书房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勉强扶住门框才站稳。她捂着胸口,惊魂未定,脸上满是狼狈和歉意:“对……对不起!陈先生!我……我没站稳……”
她的目光,却在冲入书房的瞬间,如同最精密的镜头,以最快的速度扫视了房内景象!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面摊开着几份文件!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极其隐蔽的墨绿色保险柜!更重要的是——书桌一角,赫然放着一份打开的文件!文件的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极秘:昭和十五年(1940)岁末江南地区特别肃清作战计划纲要(代号:寒霜)
寒霜计划!这就是那份“清乡”计划!它就在眼前!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几乎窒息,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借着扶门框踉跄的动作,她的手指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飞快地在旗袍腰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暗袋里按了一下——启动了组织配发的、伪装成纽扣的微型照相机,镜头对准了那份打开的文件。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门外女佣抽泣声掩盖的机械声响起,完成了!文件首页的关键内容己经拍到了。
“白薇”
陈君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白薇猛地回神,迅速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惊魂未定的狼狈,带着浓重的歉意看向门口:“陈先生……实在抱歉!我太不小心了!弄脏了您的地毯,还……还撞开了门……” 她看着被自己撞开、洞开的书房门,以及书桌上那份极其显眼的“极秘”文件,眼神“慌乱”而无辜。
陈君华站在门口,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先是扫过白薇那张写满歉意和狼狈的脸,然后,缓缓移向书桌,落在了那份摊开的“寒霜计划”文件上。
空气瞬间凝固,壁炉火光在陈君华的镜片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骤然凝聚的、风暴般的冰冷杀机!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到了冰点
琴房里的三位演奏者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不安地探头张望。
“无妨。”陈君华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他缓缓走进书房,随手拿起桌上一个沉重的黄铜镇纸,看似随意地压在了那份“寒霜计划”文件上,遮住了标题。然后,他转向白薇,脸上重新挂起那温和儒雅、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白小姐没伤着就好。一点意外而己。只是……”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牢牢钉在白薇脸上,“白小姐刚才,似乎对我的书桌……很感兴趣?”
致命的质问!如同绞索瞬间套上脖颈!
白薇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否认?太苍白。解释?如何解释盯着那份文件看?陈君华那冰冷的杀意绝非错觉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决定!
“是……是的!”她猛地抬起头,脸上不再是慌乱,而是突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痴迷的、艺术狂热者的光芒!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书桌——但不是指向文件,而是指向压在文件上的那个黄铜镇纸!
“陈先生!那个镇纸!是……是罗丹工作室的出品吗?那造型……那线条……是《思想者》的雏形?天啊!我……我在里昂的罗丹美术馆见过类似的草稿!真品不是应该在巴黎吗?您这里怎么会有?!”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死死锁定在那个黄铜镇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狂热,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瞬间将自己刚才的“失态”和对书桌的“关注”,完美地嫁接到了对一件艺术品的震惊上
这个转折太过突兀,太过戏剧性!以至于连陈君华都愣了一下!他顺着白薇的目光看向那个被他随手用来压文件的黄铜镇纸——那确实是一件仿罗丹风格的黄铜雕塑,但绝非什么稀世真品!
他狐疑地审视着白薇。她脸上的狂热不似作伪,眼神中的激动和难以置信如此真实。难道……真的是一个对艺术痴狂到失态的女人?刚才她撞进来,只是因为看到了这个镇纸?
“白小姐……好眼力。”陈君华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和审视,他拿起那个镇纸,掂量了一下,“不过,这只是一件不错的仿品。真品,自然在巴黎。”
“哦……原来是这样……”白薇脸上瞬间露出巨大的失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肩膀也垮了下来,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太激动了……让陈先生见笑了。在里昂看多了真迹,看到一点相似的影子就……真是失礼了。”她再次诚恳地道歉,将“艺术疯子”的人设演绎到极致。
陈君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琴房门口,三位演奏者和惊魂未定的女佣都看着这一幕。
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壁炉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照着陈君华晦暗不明的脸和白薇强作镇定的眼眸。
“无妨。艺术之美,本就令人忘情。”终于,陈君华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将镇纸放回原处,再次压住了那份文件。“外面的咖啡渍也清理得差不多了。我们……继续欣赏音乐吧?《大赋格》的终章,才是真正的和解与升华。” 他做出了邀请的手势,脸上恢复了那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但镜片后的目光,却如同深渊般冰冷莫测。
白薇暗自长舒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几乎将礼服浸透。她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尴尬的笑容:“是……是的。刚才失态,扰了大家的雅兴,实在抱歉。”
她跟在陈君华身后,重新回到琴房。音乐再次响起,终章那平和、深邃、带着宗教般救赎意味的旋律流淌开来。
白薇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深深掐入掌心。她看似专注地聆听着这“和解”之音,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震碎肋骨!刚才那生死一线的十几秒钟,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她成功了!用一次近乎疯狂的“艺术狂热”表演,险之又险地蒙混过关,并成功拍下了“寒霜计划”的关键一页!
然而,危机远未解除,陈君华最后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像一把剑悬挂在头顶,微型相机里的胶卷,如同燃烧的火炭,而更让她心悸的是,当她撞入书房,目光扫过那份文件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在计划执行部队的名单里,赫然列着一个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名字:
特别行动顾问:王栋(原重庆军统站行动队长)
王栋!他不仅追到了上海,竟然还首接参与到了针对新西军的“清乡”行动中,成了陈君华的特别行动顾问!这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这个死敌的监视之下!今晚的“意外”和她的“表演”,真的骗过了顾慎之,但能骗过对她恨之入骨、对她身形气质刻骨铭心的王栋吗?
贝多芬的终章在温暖平和中走向尾声。烛影摇曳,琴音袅袅。看似一派和谐宁静。
但白薇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刚刚经历的惊涛骇浪,是随时可能爆发的致命杀机!弦音己绝,杀局未散。她怀揣着用生命换来的火种,也背负着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离开陈宅的路,每一步,都将是新的生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