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7月
李娉婷几乎是踉跄着冲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贴身的丝绸衬裙。口袋里的那几张薄纸，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书房里父亲留下的雪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与楼下隐约传来的血腥味、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背叛与死亡的气息。
她冲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颊，试图浇灭那焚心的罪恶感和恐惧。水流声中，码头轰炸的惨象、收容所孩子们空洞的眼睛、父亲与赵经理密谈时的冷漠、以及蒋南星那句“认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所有画面和声音交织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她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苍白如鬼的脸，那双曾经盛满艺术与浪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惶、痛苦和深不见底的迷茫。
“背叛者……”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吐出这个词，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猛地趴到马桶边，这一次，是真的呕吐了出来。吐出的只有酸水，却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眼泪混杂着冷水，狼狈地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虚脱般的李娉婷瘫坐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砖让她稍微找回了一丝理智。恐惧依旧如影随形，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开始升腾——愤怒！对父亲勾结日寇、发国难财的愤怒！对自己家族成为民族罪人帮凶的愤怒！这股愤怒像冰冷的火焰，暂时压制了恐惧，也烧毁了最后一丝犹豫。
证据在她手里。她必须把它送出去！送给谁？答案只有一个——蒋南星！只有她，只有她眼中那烧不尽的火，才能点燃这污浊的证据，让它发挥应有的力量，去阻止那艘即将驶向汉口的罪恶之船！
可是，怎么送？蒋南星在哪里？她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首接去报社找她？太危险，目标太大，而且她未必在。交给张嬷嬷转交？嬷嬷人虽好，但难保不会泄露，牵连无辜。李娉婷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过往那个被保护得太好的世界，她对地下工作的方式一无所知。
焦躁不安中，她想起了那卷孩子的画。蒋南星说过是张嬷嬷让她送来的……也许，慈安收容所是唯一可能的联系点？那里人多眼杂，但也是蒋南星必然会去的地方。她必须赌一把。
接下来的两天，李娉婷度日如年。她借口身体不适，推掉了慰劳会的活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份通敌文件被她用油纸仔细包好，藏在一本厚重的英文艺术画册的硬壳封面夹层里。她表面上安静得像一潭死水，内心却时刻警惕着父亲可能的察觉。每一次电话铃响，每一次楼下传来的脚步声，都让她心惊肉跳。
第三天傍晚，山下的轰炸声又起，比往日更加密集猛烈。李娉婷站在露台上，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心揪得紧紧的。每一次爆炸，都像炸在她的心上。她不能再等了！桐油运输就在眼前！
她换上那身朴素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将藏有文件的画册小心地放进一个不起眼的藤编提篮里，上面随意盖了几本慰劳会的宣传册。她告诉福伯，要去慈安收容所看看孩子们，轰炸这么厉害，她放心不下。
车子在颠簸和混乱中驶向较场口。越靠近城区，景象越是触目惊心。街道上瓦砾遍地，燃烧的房屋冒着浓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救护车和担架在废墟中穿梭，绝望的哭喊声不绝于耳。福伯紧张地握着方向盘，不时低声咒骂着日本鬼子。
就在距离收容所还有两个街口时，前方道路被炸塌的建筑残骸彻底堵死。福伯焦急地试图绕路。
“福伯，你在这里等我！”李娉婷当机立断，抓起提篮就下了车，“我自己走过去！” 她必须尽快赶到。
“小姐！危险！”福伯的惊呼被她抛在身后。她提起旗袍下摆，踩着高跟鞋在瓦砾堆和积水中艰难前行。硝烟呛得她咳嗽，燃烧的热浪扑面而来。她看到断壁残垣下伸出的手，看到担架上血肉模糊的躯体，恐惧让她浑身发抖，但怀里的提篮却抱得更紧——那里装着比她的恐惧更重要的东西。
就在她快要接近收容所那条巷口时，一声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猛地响起！气浪将她狠狠掀倒在地！提篮脱手飞出，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李娉婷被震得头晕眼花，耳朵嗡嗡作响。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和尘土，惊恐地去寻找那个藏有文件的画册！
画册掉在几步外一个燃烧的木梁旁边，封面被火星燎黑了一角。她扑过去，不顾灼热，一把将画册紧紧抱在怀里！万幸，夹层应该还没事！
“李娉婷？！”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穿透爆炸的余音。
李娉婷猛地抬头！蒋南星正从收容所的方向冲过来！她脸上沾满烟灰，手臂上又添了新伤，正指挥着几个青年将伤员往收容所里抬。她显然看到了李娉婷被气浪掀翻的一幕。
蒋南星几步冲到李娉婷身边，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动作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不要命了？！这种时候跑出来做什么？！” 她的语气严厉，带着责备，但眼神里更多的是震惊和不解。她无法理解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为何会在炮火连天的夜晚出现在这地狱般的街区。
李娉婷被蒋南星吼得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但她死死抱着怀里的画册，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地指着散落在地上的慰劳会宣传册：“我……我来送……送书！给孩子们的书！” 她把“书”字咬得格外重，目光死死盯着蒋南星，充满了无声的恳求和暗示。
蒋南星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狼狈不堪的样子，扫过她死死抱在怀里的、封面烧焦了一角的画册，再看向地上那些崭新的慰劳会宣传册。一瞬间，电光火石！她想起了几天前在李家书房，李娉婷那苍白的脸色，那下意识护住胸口的动作，还有那句关于“资敌”的质问……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荒谬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她需要书？在这种时候？冒着炮火？只是为了送书？
蒋南星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和锐利，像探照灯一样锁住李娉婷的眼睛。在那双盈满泪水、充满恐惧却又带着孤注一掷决绝的眼睛里，她读懂了！那不是普通的书！
“跟我来！” 蒋南星没有一丝犹豫，一把抓起地上散落的宣传册塞回提篮，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李娉婷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不再看李娉婷，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混乱的街道和天空，寻找着相对安全的路径。
“轰！”又一枚炸弹在不远处炸开！蒋南星猛地将李娉婷扑倒在地，用身体护住她！碎石和尘土雨点般落下。爆炸的气浪过后，蒋南星迅速拉起李娉婷：“快！进收容所！”
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慈安收容所的大门。里面比上次更加拥挤混乱，伤员的呻吟、孩子的哭喊、修女们焦急的安抚声混杂在一起。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蒋南星没有停留，拉着李娉婷穿过拥挤的人群，径首走向收容所后院一个堆放杂物的、几乎废弃的储藏室。这里相对安静，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外面爆炸的火光。
关上门，隔绝了大部分噪音。昏暗的光线下，蒋南星松开李娉婷的手腕，转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给我！”
李娉婷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她颤抖着手，将怀里的画册递给蒋南星。蒋南星迅速接过，手指抚过那烧焦的封面，眼神更加凝重。她毫不犹豫地沿着封面边缘摸索，用力一掰！硬壳封面被打开，露出了里面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件！
蒋南星飞快地展开油纸包，借着气窗透进的微弱光线，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几页薄纸——加密的运输清单、巨额汇款凭证、写着“赵，日方联络，可靠”的便笺……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中爆发出骇人的怒火！握着文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畜生！” 蒋南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充满了毁天灭地的愤怒。她猛地抬头，看向脸色惨白、浑身仍在微微发抖的李娉婷。那目光不再是审视和距离，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全新的、沉重的敬意！
“你……”蒋南星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怒火和巨大的震动，“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一旦暴露，你会是什么下场？李家会是什么下场？”
李娉婷的眼泪再次涌出，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如果让这些东西运到汉口，会害死多少我们的将士！会害死多少像收容所里那样的孩子！我父亲……他错了！错得离谱！” 巨大的痛苦让她的声音都在颤抖，“蒋小姐，求求你，阻止他们！一定要阻止那批桐油运出去！”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优雅矜持、此刻却满脸泪痕和尘土、眼神却燃烧着前所未有决绝光芒的大小姐，蒋南星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曾以为李娉婷的转变只是富家小姐的良心发现，是一时冲动。但此刻，这份用生命危险换来的、足以毁灭她自身和家族的铁证，彻底颠覆了蒋南星的认知。这不是冲动，这是真正的觉醒！是抛弃阶级和血缘的桎梏，投向民族大义的壮烈抉择！
蒋南星将文件仔细收好，贴身藏进自己布衣最里层的暗袋。她的动作沉稳而迅速，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放心。这些东西，比炸弹更有用。它们会变成插进敌人心脏的尖刀！” 她再次看向李娉婷，眼神变得无比郑重，“李娉婷，谢谢你！谢谢你选择了正确的路！你救了很多很多人！”
这句“谢谢”，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李娉婷强撑的堤坝。巨大的委屈、恐惧、痛苦和一丝终于找到归属的释然，让她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即将被阻止的罪恶，为了这艰难的第一步终于迈出。
蒋南星没有安慰她，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的目光落在李娉婷沾满尘土的、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这个曾经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娇弱的身影，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与那些在废墟中顽强求生的生命，与那些在黑暗中执着前行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储藏室外，爆炸声依旧在继续，防空洞里人声鼎沸。而在这个狭小昏暗的空间里，一种超越阶级、超越过往的、基于共同信念的、全新的联系，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悄然建立。
蒋南星等李娉婷的哭声稍歇，从暗袋里又掏出几份薄薄的、油印粗糙的传单，塞进那个藤编提篮里，盖在慰劳会的宣传册下面。
“李小姐，”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托付，“你现在还不能留在这里。立刻回去，表现得越正常越好。福伯还在等你吧？这个提篮，你带回去。里面的‘宣传册’，找机会，在你能接触到的‘体面’场合，让它们‘不经意’地出现。你能做到吗？” 她的目光锐利，带着考量和期待。
李娉婷擦干眼泪，看着提篮里那些印着“坚持抗战，反对投降！”、“打倒汉奸卖国贼！”口号的粗糙传单，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却己燃起了新的、属于战士的火焰。
“我能。”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好。” 蒋南星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快走！注意安全！我们……很快会再联系你！” 她打开了储藏室的门。
李娉婷抱起提篮，最后深深地看了蒋南星一眼，转身融入了收容所混乱的人群中。她的背影依旧单薄，脚步却不再虚浮。
蒋南星站在门边，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手指隔着布衣，感受着暗袋里那几张滚烫的纸张。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李家的桐油船……还有那个赵经理……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山城的黑夜依旧漫长，爆炸的火光在远处明灭。但在这个充满死亡和绝望的夜晚，一颗新的火种，己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被点燃，并即将投入那吞噬一切黑暗的熊熊烈焰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