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的夜，浓得化不开。厚重的雾气如同湿冷的裹尸布，沉沉地覆盖在江面，吞噬了星光，也吞噬了声音。只有江水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呜咽奔流，带着一种亘古的悲凉。
李娉婷蜷缩在冰冷的船舷阴影里，浑身湿透，单薄的旗袍紧紧贴在身上，冻得她牙齿咯咯打颤。冰冷的江水不断从船底渗入，浸湿了她的鞋袜，寒意刺骨。每一次颠簸，都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将最后一点胆汁都吐出来。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的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江水的腥臊。
她像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叶子，脆弱得随时可能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江水吞噬。身体上的痛苦几乎到达极限，寒冷、疲惫、呛水的窒息感和剧烈的咳嗽轮番折磨着她。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顽强支撑：向南岸！去那个标记的码头！蒋南星在等她！
福伯惊恐的呼喊和岸上隐约的骚动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此刻都被江水的咆哮和浓雾隔绝。她不知道父亲是否己经发现她失踪，不知道军统的人是否己经封锁了江面。她只知道，自己赌赢了第一步——利用那场突如其来的空袭混乱，在阿香绝望而无声的注视下，她如同鬼魅般翻下露台，穿过花园，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弥漫的硝烟中，扑入了冰冷的嘉陵江！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口鼻，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向一艘被缆绳系在岸边、无人看守的小舢板游去……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蜷缩得更紧，用尽最后的力气控制着船桨，不让它发出太大的声响。小船像一片无主的落叶，在浓雾弥漫、暗流汹涌的江面上艰难地、悄无声息地漂流。她早己迷失了方向，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和对水流的感觉，拼命朝着印象中地图标记的大致方位划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年般漫长。恐惧并未消失，但被一种更强大的麻木和机械的坚持所取代。紧贴心口的那枚染血徽章，成了她唯一的热源和锚点，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肉，却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力量。蒋南星……她一定要见到蒋南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永恒。前方浓雾中，隐约出现了一片更加深沉的、不规则的轮廓。是岸！而且，似乎是一个废弃的、没有灯火的码头！几根歪斜的木桩如同巨兽的残骸，从浓雾中探出模糊的身影。
李娉婷的心脏猛地一缩！是这里吗？她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小船，避开漂浮的杂物和暗礁，朝着那片黑影靠去。
终于，船底传来轻微的摩擦声——靠岸了！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船，冰冷的淤泥瞬间没过了脚踝。双腿软得像面条，她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冰冷湿滑的泥滩上。刺骨的寒意和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岸上那片更加浓重的黑暗走去。
码头废弃己久，堆满了腐烂的木材、生锈的铁桶和破碎的瓦砾。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死水的腥臭。浓雾在这里似乎更加粘稠，几步之外便看不清人影。死寂，除了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人呢？蒋南星呢？接应的人呢？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难道她走错了？难道接应点不在这里？难道……这是一个陷阱？！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她痛苦地弯下腰，扶着旁边一个冰冷的铁桶，几乎站不住。
就在这时！
“别动！”一个冰冷、低沉、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浓雾中响起！
李娉婷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不是蒋南星！是敌人！
她猛地转身，模糊的雾气中，一个穿着黑色雨衣、身形高大的轮廓如同鬼魅般浮现！那人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浓雾中反射着微弱的、金属的寒光——是枪！
“李大小姐，真是让我们好找啊。”另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又一个黑影堵住了她的退路！是军统的人！还是赵经理的余党？！他们竟然抢先一步，在这里守株待兔！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千辛万苦，拼死逃出牢笼，最终却落入了更可怕的魔爪！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她靠着冰冷的铁桶，缓缓滑坐在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冰冷的淤泥和绝望浸透了她的身心。完了……一切都完了……
“带走！”第一个黑影冷冷下令，枪口抬起，指向李娉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两声清脆急促的枪响，如同撕裂黑夜的惊雷，骤然从码头深处、浓雾弥漫的废弃仓库方向传来！
枪声并非射向李娉婷或那两个黑影，而是射向他们头顶上方一根摇摇欲坠的腐朽木梁！
“哗啦——轰！”巨大的木梁应声而断，带着积年的灰尘和碎石，朝着那两个黑影当头砸下！
“小心！”两个黑影猝不及防，惊叫着本能地向后躲避！
机会！
李娉婷的求生本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点燃！她不知道是谁开的枪，但这是她唯一的生机！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那片废弃仓库的浓重黑暗扑去！
“站住！” “砰！”枪声在她身后响起，子弹擦着她的耳畔呼啸而过，打在旁边的铁桶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碎屑飞溅！
李娉婷根本不敢回头，她用尽全身力气在瓦砾堆和障碍物中跌跌撞撞地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身后的脚步声和怒骂声紧追不舍！
“这边！快！”一个熟悉而急促的女声，如同天籁般，在前方浓雾中响起！
是蒋南星！
李娉婷精神大振！她循着声音，朝着仓库一个黑洞洞的破门冲去！
就在她即将冲入黑暗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和扳机扣动的声音！李娉婷甚至能感觉到子弹撕裂空气的灼热气流！
“趴下！”蒋南星的厉喝声再次响起！
李娉婷想也不想，猛地向前扑倒！
“砰！”子弹擦着她的后背射入黑暗的仓库，发出沉闷的回响！
与此同时，仓库深处火光一闪！“砰！”又是一声枪响！精准而冷酷！
“呃啊！”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追在最前面的那个黑影中枪了！
李娉婷连滚带爬地扑进仓库的黑暗之中。一双有力而熟悉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向更深的阴影里！
“跟我来！”蒋南星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硝烟味和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她的身影在浓雾和仓库的阴影中几乎难以辨认，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锐利如星的光芒！
仓库内部更加黑暗，堆满了杂物，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铁锈味。蒋南星拉着李娉婷，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暗夜中的狸猫，熟练地绕过障碍，朝着仓库另一侧一个更加隐蔽的破洞奔去。
身后，另一个追兵的脚步声和惊怒的叫骂声被仓库的复杂结构暂时阻挡。
“快！这边出去就是小路！”蒋南星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有车接应！”
两人冲出仓库后门，外面是一条更加狭窄、布满垃圾的泥泞小路。一辆没有开灯的黑色轿车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停在浓雾之中。
“上车！”蒋南星一把拉开车门，将几乎虚脱的李娉婷塞进后座，自己紧跟着钻了进来，迅速关上车门。
“走！”蒋南星对驾驶座上的人低喝一声。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轿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入浓雾弥漫的狭窄巷道，瞬间将废弃码头和追兵的叫骂声甩在身后！
车内一片昏暗。李娉婷在后座上，剧烈地喘息着，咳嗽着，浑身湿冷，不停地发抖。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喝点。”蒋南星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一个温热的军用水壶塞到了李娉婷冰冷的手中。
李娉婷颤抖着接过，贪婪地灌了几口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稍稍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和血腥味。她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身旁的蒋南星。
蒋南星也看着她。她的脸上沾着灰尘，眼神依旧锐利，但此刻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后怕？她的目光落在李娉婷狼狈不堪、沾满污泥的脸上，落在她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最后，落在了她因剧烈咳嗽而捂住胸口的手上——那里，旗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紧贴肌肤的那枚染血的黄铜校徽。
看到那枚在黑暗中依旧微微反光的校徽，蒋南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李娉婷那只冰冷而颤抖的手。
没有言语。但那手掌传来的坚定、温暖和不容置疑的力量，胜过千言万语。那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你做到了！你活着逃出来了！你不是一个人！
李娉婷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看着蒋南星在昏暗光线中坚毅的侧脸，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猛地冲上心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撑的意志瞬间崩塌。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不是哭诉委屈，而是宣泄这地狱般一夜的惊惧、绝望，以及此刻绝处逢生的巨大情感冲击。她反手紧紧抓住蒋南星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无声地痛哭起来，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颤抖。
蒋南星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更紧地回握住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李娉婷剧烈起伏的背脊，如同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终于归巢的雏鸟。她的目光透过车窗，警惕地扫视着浓雾弥漫、危机西伏的街道，眼神冷冽如刀。她知道，追捕并未结束，这只是暂时的喘息。但此刻，这个浑身湿透、满身污泥、在绝望中爆发出惊人勇气的“大小姐”，终于成功地破茧而出，成为了真正的“夜莺”。她需要这片刻的宣泄。
轿车在浓雾笼罩的重庆街头无声而疾速地穿行，如同一条滑入深海的游鱼，载着两个在血火与暗夜中紧紧相依的灵魂，驶向未知的、更加艰险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