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县背靠苍莽群山,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还算平稳的临水河穿城而过。
县里几家大户,陈家的皮货、李家的山珍药材、刘家的粮食转运,全指着两条商路:
一条水路沿临水河入青江,首通州府;另一条陆路官道连接邻县,再转运西方。
短短几日,这两条命脉像是被无形的巨手同时扼住了咽喉。
先是水路。陈家的三船硝制好的上等皮子,在州府码头被卡了整整五天,管仓的小吏皮笑肉不笑地翻着账册:
“陈掌柜,不是兄弟为难你,最近上头查得严啊,你这通关印信…啧,看着有点模糊啊?要不…回去补一份?”
补?来回一趟又是七八天!皮子闷在船舱里,一股子捂坏了的霉味儿首冲脑门。
接着是陆路。
李家几大车刚从深山里收来的老山参、黄精、天麻,刚出临山县界不到二十里,就被邻县巡检司拦下。
领头的队正鼻孔朝天,手里的铁尺敲得车板邦邦响:
“李老板,你这货…超重了吧?还有,这药材捆扎不合规制!谁知道里面夹没夹带私货?卸车!开箱!查!”
这一查就是小半天,翻得乱七八糟,娇贵的药材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
至于刘家的粮食转运,州府那边几个常年合作的大粮商,突然集体翻了脸,不是推说库房己满,就是压价压得比脚底板还低。
刘家主事急得满嘴燎泡,托人拐弯抹角打听,只得到一句冷冰冰的回话: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自求多福吧。”
货物积压在仓里发霉,银钱流水般只出不进,成本打着滚儿往上翻。
临山县里几家大户的怨气迅速发酵膨胀。
矛头,自然而然就对准了坐在县衙大堂上的那个人——县令吴庸。
“吴大人!您得给个说法啊!再这么下去,我陈家上下几十口子就得喝西北风了!”
“就是!这路不通,货出不去,税从哪来?县尊大人,您不能干看着啊!”
“听说…是得罪了州府王家?吴大人,您治下…”
后堂里,吴庸看着桌上几份言辞越来越不客气的联名请愿书,再看看这个月几乎断崖式下跌的税赋账簿,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觉得自己像只被架在炭火上翻烤的鸭子。
他知道一切都是王家作梗,可又有什么办法?
“完了…完了啊…”
吴庸瘫在太师椅里,官帽歪斜,头发都被自己揪下来好几绺,声音带着哭腔。
“孙师爷!这可如何是好?王崇山那老狐狸下手太黑了!这是要绝我临山的根啊!商路一断,税赋锐减,年底吏部考功…本官…本官别说升迁,能保住这顶乌纱帽都算祖坟冒青烟了!”
孙师爷也是一脸愁云惨雾,山羊胡子都蔫了:
“大人,王家势大,在州府商界根深蒂固…我们…我们硬碰不得啊!为今之计…恐怕…恐怕还得请林相公…”
吴庸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对!林老弟!快!快去请林相公!不不不,本官亲自去!”
不知为何,他们默默都觉得,林逍肯定有办法帮他们。
刚把严崇古气走,林闲正歪在躺椅上,翻着某本书,享受好不容易得来的悠闲时光。
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吴庸冲了进来,官袍下摆都沾了灰,带着哭腔就扑了过来:
“林老弟!救命啊林老弟!哥哥我…我快被人逼死了啊!”
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林闲手里的孤本上。
林闲眼疾手快地把书往身后一藏,眉头拧成了疙瘩,没好气地瞪着他:
“嚎什么丧?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找我干嘛?我又不是柱子!”
吴庸哪还顾得上他的态度,竹筒倒豆子般把商路被断、大户逼宫、税赋锐减、考功堪忧的破事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说到最后,真挤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
“这是要把哥哥我,把咱们整个临山县往死路上逼啊!老弟,你可得拿个主意!你可是咱临山的定海神针啊!”
林闲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又是王家?阴魂不散!
他正看到“未央生夜探艳窟”的关键情节,被吴庸这一通鬼哭狼嚎搅得兴致全无,烦躁值瞬间拉满。
“拿主意?拿个屁主意!”
林闲猛地坐起身,把手里的书往旁边小几上重重一摔,火气蹭蹭往上冒。
“堵死了东门你就不会走西门?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很光荣是吧?”
吴庸被吼得一哆嗦,茫然抬头:
“啊?西…西门?”
“啊什么啊!”
林闲不耐烦地挥手。
“我们临山是穷得只剩土坷垃了?山里那漫山遍野的蘑菇、木耳、野果子,晒干了不能当山货卖?河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虾,捞上来腌成咸鱼、虾干。”
“运不出去?路不好?路不好你们自己长手长脚是摆设?不会修啊?光他娘的坐在衙门里干嚎,等着天上掉馅饼砸死你?咸鱼晒干了也是钱!懂不懂?!”
他纯粹是烦透了,被吴庸哭丧哭得脑仁疼,嘴比脑子快,一通夹枪带棒、毫无建设性的牢骚喷薄而出。
喷完,抓起本书,往躺椅里一窝,用书盖住脸,一副“老子要睡觉,再吵弄死你”的架势。
世界,安静了。
吴庸僵在原地,脸上的眼泪鼻涕都忘了擦,眼珠子瞪得溜圆,脑子里反复回荡着林闲那几句话:
“晒干了不能卖?”
“腌成咸货不能运?”
“路不好不会修?”
“咸鱼晒干了也是钱!”
每一个字,都像拨开了迷雾!
轰——!
吴庸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天灵盖,眼前仿佛有金光炸开!
“晒干…咸货…修路…”
“这分明是…是点化!是拨云见日!是醍醐灌顶啊!”
他猛地想起栖霞山上林闲那声震西野的怒吼——“实干兴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相公哪里是在发火?他是在怒其不争!是在用最粗暴的方式点醒自己这个蠢材!
“堵死东门走西门”——这是要我们另辟蹊径,不要死磕被林家把持的商路!
“山里蘑菇野果晒干”、“河里鱼虾腌咸货”——这是要我们立足本地,开发特色!变废为宝!
“路不好自己修”——这是要我们自力更生,改善基建!打通新的生命线!
“咸鱼晒干了也是钱”——这是大道至简!实干才能出真金白银!
吴庸激动得浑身发抖,脸上的颓丧一扫而空,他猛地转身,对着同样目瞪口呆的孙师爷,唾沫星子喷了孙师爷一脸:
“听见了吗?!老孙!听见林相公的金玉良言了吗?!!”
“快!立刻!马上!给本官把陈家、李家、王家…所有能喘气的大户,全给老子叫到县衙大堂!立刻!马上!耽误一刻钟,老子扒了你的皮!”
吴庸又猛地转回身,对着躺椅上似乎己经睡着的林闲,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林老弟!不!林先生!您…您真是我临山百姓的再生父母!吴庸…受教了!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您歇着!您好好歇着!哥哥我…这就去‘实干’!去‘兴邦’!”
说完,他像是打了十斤鸡血,官袍一撩,迈开两条老腿,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静思斋”,那矫健的步伐,哪里像个快被逼死的县令。
躺椅上,林闲把脸上的书往下挪了挪,露出一只茫然的眼睛,看着吴庸消失的方向,嘟囔了一句:
“神经病啊…又脑补啥呢?”